显金顿了顿,给赵德正思考的空间,却见这小老头跟得很吃力,便继续道,“您想想看,甄家送给熊知府的礼,如今满大街都是,且四两银子就能拥有,甄家气不气?” 赵德正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虽然只有一瞬。 “甄家干的是码头,码头做事靠的是蛮力和臂膀,说白了,黑的白的都得吃点;白记嘛,小小商贾一户,甄家打他搅乱市场,拉低他送礼的档次,还需要挑时间吗?” 打就打喽,还要挑时辰吗! 显金隐秘地笑了笑,下颌轻轻抬起,语声平和自然,“出现便宜的仿品,最着急的,不是我们。” 赵德正看向显金的眼神多了畏惧与敬服,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开口,“最着急的是……是当时花了高价钱……买了我们刻丝宣纸的那群人……” 那群切实付出了金钱和时间的人,不允许他们手里的刻丝宣纸掉价! 显金给了赵德正一个孺子可教的目光。 这就是很歹毒的奢侈品理论:购买奢侈品的人,是不会允许他手中的奢侈品跌价的——一旦跌价,又如何用奢侈品来证明他非富即贵的身份?又如何让他和普通买纸的人划开泾渭分明的界限呢? 陈记刻丝山海经夹画宣纸一出,有些竞拍到的乡绅,甚至在家中设下了“刻丝宴”,邀邻里友朋前来观赏。 一旦放任仿品出世,他们追捧过、喜爱过、切实付出过金钱与时间的陈记刻丝山海经夹画宣纸,失去了正统的地位,又算得了什么?只能算个笑话。 显金逼迫着,整个宣城府渴望过刻丝夹画宣纸的名流,主动站出来,维护陈记的正统地位。 赵德正想通了。 显金低下头,继续平静地誊抄账册。 生意人不事生产、坐享其成,玩的,不就是人心吗?
第205章 砍坏了纸(第一更) 甄三郎怒闯白记掀翻摊子一事,传到熊知府耳朵里时,老大人正吃着馄饨。 今天奉月十五,开堂刚下衙,忙了一整天没吃饭。 家中老妻剁了三线肉和干虾皮当肉馅,又宰了点藕丁、茭白丁子,支口大锅炖扇骨、干菌和河虾脑袋,馄饨皮子掐馄饨馅儿,一掐一个金元宝,胖嘟嘟的肚子朝上在云翻雾绕的大锅里安逸浮沉,浮到水面后又被长杆子木勺舀进铺满葱花、干紫菜碎、芫荽菜的海碗里,最后以一大勺扇子骨菌子汤泼进海碗结尾。 熊知府拿起勺,正欲吃,却见师爷背弓如东海老虾小碎步进来。 “……白家的来了,就在咱们府门口。来的白老爷和白大郎……白老爷拿着麻绳要上吊,直哭甄家欺人太甚……” 师爷嗅了嗅,有点饿了,想吃。 熊知府低头拿大白勺子慢条斯理舀了只馄饨,“叫门房劝劝。” 师爷赶忙点头,“门房劝了,没用。” 馄饨有点烫,熊知府吹了吹,没着急吃,“怎么劝的?” 师爷蹙眉,“劝他去别处上吊。” 熊知府一笑,胡子上翘,“行了,叫白家的收拾好进来。别哭哭啼啼的,哭哭啼啼立刻赶出去,再叫你嫂子煮碗馄饨,你这口水都快流我碗里了。” 师爷乐呵呵地往出跑。 白家的进来得飞快,刚好赶上熊知府吃最后一口馄饨。 一进门,白老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熊大人!您要为小民做主啊!” 不太有新意的开场。 熊知府低头吃完最后一颗馄饨,拿勺子吹凉喝汤,“你既想让我做主,还要以吊死我府邸门口威胁我?”老大人一笑,“这是什么道理?” 白老爷被一梗,愣了一愣,随即哭得老泪纵横,“若非遇到天大的冤屈,我如何敢在您府前造次啊!实则是那甄老三欺人太甚!” 白大郎跟着老爹哭,一边哭一边补充剧情,“今天刚过晌午,那甄三郎便冲到我们铺子里来,把店子里的刻丝夹画宣纸掀翻,拿着匕首全划拉烂了,然后拍了两张银票在柜台上,凶狠得像要杀人似的胁迫我,‘若以后再买刻丝夹画宣纸,你卖一次,我砍一张!’” 白大郎哭得像嫁错了郎、还被逼生了八个孩子的怨妇,“不知如何惹到了这霸王,我们白家兢兢业业做纸,勤勤恳恳过日子,老老实实上税子,向来听话又懂事,从不给衙门和大人惹麻烦——” 白大郎顿了顿,继续哭,“就在上个月我们家招儿还给顺天府府丞大人生下了一个儿子,我们一家子老老实实做生意,怎的就招了这么个无妄之灾!” 熊知府眉毛未抬,手上的动作停滞片刻后,摇头吹了勺里的汤,闲聊般同一旁的老叟道,“……福建那边最近运了许多胡椒,原是上贡的珍玩意儿,如今听衙门里许多官吏家中都备上了些,烤肉炖汤都爱放,下回请夫人也买一些来,咱们尝尝蛮夷玩意好吃不好吃。” 老叟低眉连声称是。 白大郎哭声停顿,余光扫向老爹。 白老爷一下捂住胸口,“哎哟哎哟!小民着实被气得胸闷胸痛!喘……喘不过来气了……哎哟哎哟!” 熊知府低头将汤喝完,鲜香味美,很是不错。 如果没有这白家父子,今日这一顿餐,当真赛神仙。 真讨厌。 熊知府放下海碗,拿起绢帕擦嘴,终是抬头看人,“若实在不适,就请大夫来瞧瞧,该吃药吃药,该扎针扎针,你在本官起居室呼天抢地、要死要活,倒是十分不该。” 白大郎脸色刷白。 白老爷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是是是!是我们的不是!搅大人您清净!只是那甄家实在可恶!甄三郎也实在跋扈!小民若非顾忌脸面,今日必上衙击鼓鸣冤!他们在大人您的地界上,简直是视律法规矩为无……” “谨言慎行啊,白老爷。” 熊知府眼神平静,截断白老爷后话,“听您说的话,咱们这宣城府就像法外之地,律法规矩一切不要,百姓跋扈、民众受苦,我这个父母官为官不仁、不忠、不礼,倒该即刻被撤了去。” 白老爷与白大郎相视一眼:不知为何,今日的熊知府怎的如此……敌视他们……一字一句都怼得不留情面…… 他们干嘛了? 他们没干嘛啊! 他们可是受害方啊! 更何况,白家嫁出去的庶女,可刚给熊知府的顶头上司生了个小儿子! 府丞大人因五十八岁,还老来得子,十分高兴,前些日子甚至赏了白家几筐应季的桃子! 就冲这层关系,熊知府也该给他们留三分情面啊! 白老爷戳了戳白大郎。 白大郎当即拧着脖子,大哭道,“如此,大人是想要包庇纵容那甄家了吗!小民家父的罪岂不白受了!是,漕运盐运是大事,是民本!我们白家不过是做纸的罢了!” “啪——”白老爷一巴掌狠狠拍在白大郎后脑勺,“磕头!给熊大人赔个不是!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你撒野!大人任期宣城府安居乐业、百业兴腾,怎可听你胡言乱语!我看是我白家太过纵容你!回去便家法伺候!” 话毕,白老爷又朝熊知府“咚咚咚”三个响头,声泪俱下,“甄家言行无状,若不重重罚之,宣城府中的商贾恐将心寒之至!” 熊知府低垂眼眸,目光俯视堂中之人。 白老爷花白一头发,涕泗横流,看上去非常可怜。 旁边长子面红耳赤,为白家所受不公打抱不平,看上去非常可气。 父子二人,红白两张脸,配合得宜,唱了一出好戏。 “你们希冀本官如何惩治甄家?” 熊知府提了个设问句,并不需要白家父子回答,而是语态平和问了下一句,“他可伤了人?” 白大郎摇头。 熊知府再问,“可辱骂了白记的掌柜或伙计?” 白大郎再摇头。 白老爷企图说些什么,却被熊知府抬手制止。 熊知府继续问,“可损坏了白记的陈设?” 白老爷哭道,“他砍坏了我们纸行的刻丝宣纸……”
第206章 都听你的(第二更) “砍坏了多少刀纸?” “十来刀……” “他赔了你们多少银子?”熊知府提出白大郎话语中的一个点,“他不是在柜台上拍了银票的吗?” “拍了两张银票……一张银票一百两……”白老爷迟疑道。 熊知府笑了笑,继续问,“你一刀纸卖价多少?” 白老爷缩了缩脖子,“三两银子。” 熊知府抿了抿嘴,漫山遍野的胡子跟着动,表达了不太理解的中心思想。 白大郎冲出来便道,“那是因为我们家卖得便宜!若放在陈记那‘浮白’店里,没个二三十两,怎么可能拿得下来!?” 白老爷急忙撞了撞脑子不太好的长子! 白记抄陈记的货,这没啥。 陈记也不敢说,这刻丝夹画宣纸只能他们家卖,别人不能做出来卖吧? 白记既然做出来了,那白记就能卖。 不违反律法吧?! 有道理吧?! 可这道理归道理,背后的真相却像街上撒了糖霜的屎,远看是洁白无瑕的雪团,你非得拿棍子挑起来,那不就让人看出来这其实是一坨屎了吗?! 事实一摆出来,他们还怎么当完美受害人? 白老爷赶忙找补,“……银子都是小事,只是他拿着匕首冲进白记,着实把店子里的客人吓了一大跳!这才是大事!” 父子两自觉说道清楚了,跪着低头,只见堂屋里青砖光可鉴人。 别说,这深秋初冬的天,跪久了,还真挺冷。 白老爷等了半天没等来熊知府的后话,忐忑不安地动了动膝盖,脑子里过了好几个想法:熊大人家中独一份的侄女儿据说同陈记那位贺掌柜很是交好,嫁的泾县县令崔衡又和陈家长房二郎交好,甚至前几日熊家姑娘设宴,邀了恒记、陈记,独独没邀白记的姑娘…… 再有,明年,陈家长房二郎就出孝了,八月出孝期,十月秋闱科考,这若是考中,熊大人岂不是更看重陈家? 今天他们来闹这一场,就要来定调子的。 若是熊大人对白家抄陈家的图样、货样绝口不提、轻轻带过,那他们之后做生意,路子就更宽了不是! 这也是借熊大人的态度,封陈家的口! 熊知府一直没说话。 正四品地方一把手的威压,让白家父子冷汗涟涟。 就在白大郎扛不住之时,熊知府终于开口了。 “陈记的刻丝夹画宣纸,我这里倒是有几张,瞧着不错,很是淡雅,在其上落墨尚觉丝丝可惜,适合收藏传家。” 熊知府像闲聊似的开口,却叫白家心惊肉跳:这个评价,非常高啊……传家!收藏! 熊知府摆摆手,像是把刚才的话揭过不提,“你这个事,便是去衙门上击鼓鸣冤也无济于事,他一没伤人,二没伤财,砍的纸,自己也掏了钱,算是赔偿——这,你叫本官用哪条律法惩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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