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愣了愣。 青年郎抹了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的话平顺连贯,“爷,爷爷画鹤,要,要,要用宣纸,才,才有人请他画画……从,从去年,年,去年腊月,宣,宣纸越来越贵,不仅是陈,陈记,其他的纸行,都,越,来越贵。” 显金抿了抿嘴角,如梦初醒。 去年腊月,陈记推出“浮白”,小曹村制作的大众宣纸多运往泾县售卖,为了保证“浮白”的逼格,宣城府的陈记几乎将所有价格实惠的宣纸下架不再售卖。 古人没有经历过差异化竞争,特别是看陈记赚得破满钵满的情况下,全城的宣纸都跟着陈记至少提价三分之一。
第215章 平价可替 一时间,不是洛阳纸贵,而是宣城纸贵。 不仅仅是新出品的刻丝宣纸售价昂贵,其余的玉版、粉笺、洒金……上一点档次的宣纸全线涨价,甚至陈记很早之前出品的描红本、手帐册都跟随涨了一波。 短短两个月,宣城府的宣纸,就实现了价格十年稳定期的新突破。 官衙、纸行、银号、做纸的上下游行业,腰包鼓鼓地过了好年,都十分乐见其成。 可……纸贵工贱,需要用宣纸做工、依赖纸张写画的人们,自然无辜受到波及。 如若在其他地方,处境或许不会如此艰难,宣纸涨价,那就买其他的纸张,便宜方便的竹纸、做工粗糙的毛边、快速集成的桑皮纸应有尽有,就算囊中羞涩,也有一款纸适合你——可这是宣城,其他纸在这里是没有生存下去的门道的,比如先前泾县作坊里陈老六偷天换日搞出来的那几十摞竹纸,若非显金裁剪后加工售卖,估计至今还躺在库房里吃灰。 需要用纸的人,不仅仅局限于高门大户、乡绅地主,还有如画鹤老爷子这般靠这两张纸和手艺吃饭的普通人。 为首青年郎话一出口,旁边看热闹的宣纸小作坊老板第一个反对,“欸欸欸!你这个没道理噢!你买不起纸,找找自己原因好了!买不起就不要买啦!你怪人家贺老板做什么啦!” 不,不是这样的。 显金深吸一口气,陡觉罪孽深重——她,好像把一件必需品,炒到了平民买不起的价格。 就像后世的卫生巾。 用的技术越来越好,用的材质越来越先进猎奇,与此同时,售价越来越贵,类别越来越多,夜安裤、液体、低敏、巨长、超薄…… 生产商挖空心思地更新迭代产品,偏偏最普通最平价的产品,已经没有人做了。 买不起超市大品牌卫生巾的女人怎么办? 只能线上购物。 一张、两张、三张地零售购买。 没有品牌,没有质量保障,甚至有些是三无产品…… 这能怪谁? 企业求利,品质对得起价格,并非漂浮虚高; 厂商求新,用更好的产品满足了更好的期待,带给客户更好的产品体验; 大家都没错。 那错的,是穷人吗? 这个结论,未免太过……歹毒。 显金轻轻扬起下颌,喉咙里发涩发酸:泾县九镇二十四村的官学、私塾、义学、书院,这些场所所需的宣纸、描红本,她均成本价卖出,未收取利润,却忘记了还有很多平凡人需要用纸,其中更有人出于某种需求,甚至对纸张的质量品类有所要求…… 两年前,她尚且能够为杜君宁等一众穷书生尽力帮助,如今,她怎么……这样了? 青年郎倔气地梗脖子嚷嚷,“没,没,没有怪贺老板!” 人群里有人为显金打抱不平,“那你挑着你师傅,大清早地堵人家门作甚!” 青年郎瘪了瘪嘴,哭道,“我,我们,想把,爷爷,怀里的纸退了,给,给,给爷爷拿钱,看病……“ 但又因为老爷子把牛皮包裹抱得死死的,轻易抽不出来,只能挑着老爷子来“浮白”。 显金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无论什么情况,先进去,进去再说。” 抬头看了眼天。 天际尽处,阴沉沉的,像一层布把太阳遮住了,又好像好多层透明胶粘在天上。 要下雪了。 “里面烧着炭火,大夫马上就来,待你爷爷手脚暖和点也容易将牛皮包裹扯出来,待数清纸张适量,我该给你们退多少钱就退多少。”显金抿抿唇,声音柔和,“你们看,这样行吗?” 为首青年郎犹豫地回过头征求同伴的意见。 同伴回之以同样犹豫的点头。 显金便侧身让开。 围观者有素日与陈敷较好的百味堂掌柜,高声喊道,“便也只有贺掌柜同你们好好说!你看换成白焰理不理你,不扒拉你一层皮下来都算好的!” 白焰,就是白记当家。 显金垂着头,拱手谢过大家的支持之意,却十分羞愧地敛眸入内。 锁儿早已给这四五个青年郎君上了热茶和糕点。 热茶袅袅生烟,青年人早已没有在店外强撑起的豪横与兴师问罪,在光洁平整的青砖与结实深沉的实木四方桌映衬下,为首的青年人不自在地将脚藏到椅凳犄角旮旯处——他的布鞋早已开口,张开的鞋面像一只滑稽的青蛙,在这长宽一致的青砖上显得寒酸又格格不入。 周二狗将老爷子背到炭火盆旁的躺椅上。 老爷子喝了一大碗糖盐水,又被暖和的炭火烘烤着,面色逐渐红润。 果然是低血糖,幸好是低血糖。 是饿的吧? 十天吃了三个馍,渴了就喝井水,谁受得了? 生在红旗下,长在小康社会的显金未曾经历过,人真的有可能吃不饱饭的困境,但如今亲眼所见,显金心里又酸又涩,压低声音问来人,“你们都是这位张爷爷的徒弟?” 为首的青年郎结结巴巴道,“是……是,我们都是张爷爷收的徒弟,家,家,家都在深山里,爷爷不要钱教,教,教我们画画赚钱。过年,过年我们都回家去,前,前天回村,村里,才发现爷,爷爷一,一,一直发抖……” 剩下的青年皆面露赧色。 显金抿唇,“怎么昨天不过来退钱?” 青年郎摇摇头,“没,没,没想到。还是,今天,我们,拖板车进城,在城门边排队的白师傅,提,提醒了我们……“ 白师傅? “白记的师傅?”显金问。 青年郎点点头,“是,是朝那个城,城东走的。” 白记…… 显金唇角紧抿,从怀中递了几十文钱给青年郎,“你们师傅最近不好,看病吃药都要银子——拿点钱去这几日照顾弟弟们吃喝。” 青年郎连连摆手后退,“不,不!我们,我们,有手有脚,能找工……“ 又不是后世,如今要么务农要么读书,打工不是那么好打的。 许多健全人都找不到工上,更何况几个聋哑人。 显金委婉劝说。 青年郎大惊,“你,你,你,你怎么知道他们,聋和哑的!” 显金无奈道,“都让你结结巴巴地出面交涉了,其他人的状况,只会更糟糕啊。” 2 请假…… 这该死的工作…… 之后补更!!
第216章 奥特莱斯(3000) 显金又问了几句。 结巴小哥接了显金的铜板,立刻磕磕巴巴地把家兜了个底儿朝天:结巴小哥名唤张千结,躺着的低血糖大爷姓张,几个哑人也都姓张,都是张鹤村及邻近村寨的人。 结巴小哥还好,其余的三位除却或聋或哑,有一个跛足,有一个六指,还有一个虽有两只眼睛,其中一只却看不清——都是十里八乡爹不疼妈不爱的可怜虫。 爹娘不养,张大爷养,张大爷年轻时爱画画,没成亲生子,便特开了间画堂,收纳这些孩子,不仅教画仙鹤,还教画天、画山、画水、画草木鸟兽…… 照张大爷说:“认字写字是上等人的玩意儿,咱不配学,画画却不一样了——上等人看过的天,和咱们看过的天,是一片天。” 这一养一教,就是七八年。 张大爷画价格贵的,几个小的就画书里的插画或济民堂、庙宇、砖瓦上的印画。 相当于,张大爷开了个工作室,他依赖自己的名声接业务,大业务自己操刀,小业务分发给工作室的伙计,赚了钱大家一起分,一个馒头大家一起吃——这群下不了庄稼地,被村里视作不祥的异类,终在张大爷的努力下,有口饭吃。 说到最后,结巴小哥话音哽咽,低下头擦眼角:“其实……这些,这些活,爷,爷爷自己,也,也能干……” 显金低头敛眉,默然不语,沉默半晌后,仰了仰头,将喉咙口的辛涩尽数咽下。 张妈妈请的老大夫携风带雪而来。 老大夫人称‘谢金针’,与显金是旧识。便宜爹的痛风跛脚就在这老爷子手里过了一遍,被扎得跟筛子似的。 如今赶到堂内,与显金点头示意后,蹲下来把了张老爷子的脉,随即坐着刷刷刷开了个方子递到显金手上。 这字,都不能叫龙飞凤舞,只能叫毕加索抽象画风。 显金拿着方子迟疑地看向谢金针。 “一碗热腾腾的素面,不加荤腥,他素久了,脾虚内乱,受不住。” 谢金针丢下一句话,又背上医箱急匆匆地跑了。 显金:……这些故弄玄虚的大夫哦。 一碗面下肚,张老爷子醒了,听几个崽子把他抬到“浮白”门口躺着讹人,气得猛拍结巴小哥的后背,并真情实感地开始骂人:“几个狗崽子!老子一世英名全被你几个毁了!这纸再贵,也值得!老子买纸是心甘情愿掏的钱,没钱了就退货,当老子吃跑堂啊!” 骂得唾沫横飞。 显金平静地抹了把脸。 以为救了个林黛玉,结果是个莽张飞。 显金不由好奇以张老爷子的心境,如何画得出不食人间烟火、仙气飘飘的白鹤? 张老爷子看身旁的小丫头,又是帮忙请大夫,又是煮面煎药的,还是自己最喜欢的宣纸“浮白”的掌事人,不觉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胡子,“……惹贺掌柜看笑话,您身边都是读书人,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吧?我性情急,说话大声,您别害怕。” 显金继续平静地摇摇头。 她不害怕。 她左三顺,右德正,都是不遑多让的,随处大小爹,且无理取闹一把好手。 什么市面没见过。 三顺从爹系讨嫌退位了,赵德正及时补上,确保她身边始终有个爹味发言。 显金轻轻抿唇,将四方桌上的牛皮包裹双手递还给张老爷子,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平稳却有力量,“宣城的宣纸,若是宣城的人都用不起,那就算做得再好,也是飘着浮在水面的,不用浪打浪,一阵风就沉下去了。” 张老爷子有些愣,红着脸连连摆手,“……不!不!好东西是要卖贵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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