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东西要卖贵价,一分钱一分货,这符合商业规律。 但如果通过价格来隔绝受众阶层,达成阶级垄断,那她的罪过就大了——纸,不同于其他。翡翠金银,价格高昂并不会引起民众的绝望,因为金银珠宝并不能直接影响民众的生活;可这是纸,书写文字、传递思想的纸,若只有有钱人能买纸,那书上记载的便只会有有钱人的思想与感受,穷人的真实生活与体悟将逐渐消失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下。 纸可以贵,任何商品都应有三六九等,以满足人们的不同需求。 显金送张老爷子到门口,双脚脚窝横站在门槛上,显金看大路人来人往,麻布素衣也好、长衫短打也罢,高矮胖瘦、丑妍巨细,大家都是人,都吹着一样的风,头上都是一样的天空。 门口围着看热闹的街坊四邻见老头一手拎着一个青年人的耳朵走了,便知没热闹可看了,逐渐散去。 显金将自己关进“浮白”内间奋笔疾书。 临到傍晚,淅淅沥沥落了一天的小雪在太阳落山后加大了威力,大颗大颗的六边形雪粒儿没一会儿就铺满了行道。 显金进内室时狠狠地跺了跺脚,把棉靴上没化冻的雪踩掉,见桌上空荡荡的,愣了愣,一开口就是白白的雾气,“张妈,今儿你罢工呀?” 张妈妈拿掸子帮显金扫掉跟脚的雪块,嘟嘟囔囔一声,“……还是得去收一块羊皮,今年是过完年才冻人,光穿棉靴湿脚又冰沁。” 听显金说话,张妈妈翻了个白眼,“你这祖宗真是!我下午的笋和鸡蛋皮都备好了,预备晚上做笋丝蛋皮饺子吃——刚篦麻堂来信,叫你晚上过去吃。” 显金蹙眉,宴无好宴,每次去篦麻堂吃饭,总吃不饱。 “您还是帮我把笋丝蛋皮饺子包上,我回来还得吃。”显金丢下一句话就去了。 篦麻堂屋里没放炭火,正间空旷,风像不要钱似的往里灌。 显金看着桌上烧得旺盛的铜锅子,锅里翻云覆雨地涌动着豆腐、茼蒿菜、菌子、竹荪,明明很饿,却提不起拿筷子的力气。 瞿老夫人也没准备吃,问了两句年后铺子上的状况,便一边垂眼下菜,一边随口道,“听说,今天铺子上有人来闹事?” 显金碗里多了几块深棕的菌子和青叶菜。 显金点点头,把情况大概交代了一遍,“……人醒了就离开了,没溅起什么水花,您直管放心。” 瞿老夫人笑了笑,寡瘦的颧骨突起,显得人疲惫中透露出几分戾气,“不过是来讹诈钱的,你这样的做法很对,既不软也不硬,拿几块铜版打发了便是。“ 说话的语气,让显金想起当初尚老板上门拜访,瞿老夫人也是一副“给点钱,不叫他走空”的语气。 听上去不是很舒服。 有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感。 显金低了低头,夹了块菌子放进嘴里。 瞿老夫人还在教学,“以后咱们生意做得越好,这种人就越多,就像附骨之疽,挖也挖不干净、丢也丢不掉——纸张卖得贵,应当找找自己的原因,怎么就赚不了那么多银子,而不是一味责怪卖家,卖家也要开门吃饭的,不是仁者侠士,做个东西赔本卖给你好了!” 越讲越不高兴,瞿老夫人一抬眼只见显金的脑顶毛——这姑娘正低着头猛喝汤呢。 瞿老夫人轻咳一声。 显金抬头望去。 瞿老夫人将今日的重中之重甩了出来,“今天商会开堂,听敬亭山上做茶的方老板说东南战事快平了,朝廷必定要大庆,到时各地选送贡品正是出头的时候,这节骨眼上,咱们店门口不能再出现这种闹剧和丑事。“ 显金将菌子平静地吞下,“这是选贡品,不是选感动宣城十大好人。” 瞿老夫人没明白,放下筷子不明所以地看向显金。 显金抿抿嘴角,“只要咱们家的货一骑绝尘,后来者驷马难追,就算我私德有失,包了七八九个小白脸在房里……熊大人该荐我们,还得荐我们。” 瞿老夫人坐在凳子上,感觉屁股有火在烤,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这话怎么接。 显金又埋头喝了口汤。 “只是,这事确实不应当再发生了。” 显金将鲜美的汤吞下——这汤不是素汤,应是炖得软烂的鸡汤。 守孝三年,若一点荤腥不占,张老爷子还不死,她先死。 故而时人守孝时,其实也并不是对荤腥严防死守、一旦破戒就万劫不复的。很多时候,家里的长辈会偷偷给小辈塞点肉干、塞完肉汤、偷点肉圆子吃——这事儿只有家里长辈做,否则谁做,都不合适。 显金目光复杂地看了眼瞿老夫人。 你说她坏,她当真没坏到什么份儿上。 你说她不坏,她却总能在三秒钟内,搞得你想跳楼。 显金再低了低头,把刚才的话补全,“现如今城东的桑皮纸作坊改成了‘浮白’,绩溪作坊成了新人练习的实训地,还剩下一个灯宣作坊。” “我想将灯宣作坊改成奥莱。” 显金眨了眨眼,这时节不出产菌子,如今食用的菌子多是干菌,有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宣纸奥莱。” “宣纸奥莱?” 瞿老夫人有些不明白,哦不,不是有些不明白,是很不明白,“宣纸我懂,什么叫奥莱?哪个熬?哪个赖?”
第217章 捂住胸口(补更) 显金张了张嘴,不知从解释,是从奥字解释,还是从莱字解释…… “大概就是……介乎与‘浮白’与泾县铺子之间的店子。” 在哪座山,就说哪句话。 瞿老夫人重利,就只能用利益说服她。 显金将筷子轻轻放在碗沿上,沉吟片刻后,双手规矩地放在桌边,稳声道,“‘浮白’价格高昂,产出稀少,卖一刀没一刀,宣城府文风昌盛、交运畅通,官宦之家、大商贾比比皆是,盐运茶运甚至酒酿均在整个南直隶中名列前茅,我们的定价,他们付得起,也愿意付。” 瞿老夫人点点头。 显金再道,“但,这只是一小部分人,我们没赚到所有人的银子,正如我之前所说,‘浮白’如果加大产量,客流一定会走,既然‘浮白’行不通,那我们为何不另辟蹊径,重新开店,以区别于‘浮白’的纸张品质和种类,把价格降下来,将宣城府大部分人囊括进来?“ 瞿老夫人目瞪口呆地抿了抿唇,低喃道,“所有人开分店,都与总店的价格通行……” “所以,陈记不在‘所有人’之列。”显金目光坚定,“我们陈记是永远其他人追不上的陈记——老夫人,做生意,一则货好,二则胆大,瞻前顾后,便只能捡别人吃剩下的。” 瞿老夫人目光复杂地看向显金,心脏好像被雷电在混沌里击中一般,苍老浑浊的眼神闪过一纵即逝的精光。 “我们陈记”。 瞿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再给显金舀了一碗鸡汤,动作轻缓地撒了几颗嫩绿的葱花,示意显金先喝,又侧眸与瞿二婶温声道,“叫小厨房每隔一天给乔大姑娘炖盅汤去。” 瞿二婶笑着应声接下。 显金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节奏突然跳到宝珠胖花喝汤了…… 瞿老夫人再转眸,瘦削突出的颧骨如释重负般平缓了下来,整张脸竟莫名有了几分圆润流畅之感,“你想做就先试试吧……” 显金笑了笑,应了声是。 瞿老夫人看小姑娘微微勾起的嘴角,轻轻敛眸,话锋一转,说起另一件事,“听说你爹给你立了女户,我是不赞成的,姑娘家立了女户,往后嫁人不好走,这事你可知道?” 显金点头。 在室女立女户,夫家会猜忌,此女是否不安于室,是否特立独行——如今,除了自梳女、望门寡、绝户女、庵堂的方外之人,女子很少自立门户。 “那你嫁人时,怎么办?”瞿老夫人神色淡淡的,“便是我给你出更多的嫁妆,也只能找一些门楣低矮的人家,一辈子仰仗着你的嫁妆过日子,才不会时刻以你女户的身份打压你、怠慢你。” 显金有点尬:救命,在线等,挺急的,一向不太对付的领导突然关心起你的私人生活是什么样的体验…… “有没有可能,我不想嫁人呢?”尬完之后,显金讷了讷,呢喃低声道。 瞿老夫人眨了眨眼,好似认知被突破了。 显金看暖锅中千帆过尽、独舟彼浮,轻言道,“我如今一个月十八两月例,比正经的七品县令还赚钱,女户身份可有恒产,可置地买房,只要陈家还在,只要您准允,我便可衣食无忧地奔赴前程——上贡品、做皇商,陈家做起来后还可以跨行发展,做营造、做印刷、做书册售卖、做国子监专属供应……甚至我们可以搬往京城,陈家改换门楣成为翻手为雨、覆手为云的真正大贾,我到时作为大掌柜,不可谓不风光,不可谓不受人追捧。” “这样的日子我不过,我去嫁人生孩子?我去沉溺在后宅的四方天里,算计柴米油盐,喂奶换尿布,半夜起来三五次哄小孩?” “如果我有病,我可能会这么选。” 显金看着暖锅,锅中的茼蒿菜已经被煮成了深绿的干枯绳索。 当不太对付的领导和你讨论私人生活,你他娘的就给他画饼!画大饼!画煎饼!画鸡蛋灌饼! 噎死丫的! 瞿老夫人确实喉咙像被堵了一大块异物,启了启唇正欲说话,却发觉无法发声。 她……她竟然能理解显金的意思! 奇怪的是,她竟然能理解! 瞿老夫人不说话,显金也没继续说,两人之间只有“咕噜噜”暖锅滚烫的声音。 “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 不知隔了多久,瞿老夫人终于开口。 显金点点头,起身欲往出走。 “等等——“瞿老夫人将显金唤住,深凹的眼窝里疲惫之感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你当真不想嫁人?” 显金重重点头。 “你发誓?”瞿老夫人沉声道。 显金:…… 这有啥好发的? 不嫁人,她要真遇到八块腹肌小奶狗,她也可以谈恋爱啊! 显金抿抿唇,正欲开口,瞿老夫人却自省般笑了笑,“罢了罢了!——你如果不嫁人,陈家必定是你最坚实的靠山。” “‘浮白’也好,熬赖也罢,今后你想做什么,调人、支钱履行完流程,你就自己先做,盈亏状况每季向我直接汇报,其余的事,便不用征求我点头了。” 显金怔愣。 咋了? 不对付的领导听到她不想嫁人,是疯了吗? 瞿老夫人虚叹一声,又道,“我如何不知老二只能守成,老三……”瞿老夫人冷呵一声,“不提老三也罢——陈家下一代中四郎平庸,三郎被舅家带在身边,我如今不知他习性,便也不好过早判断,你如今带着陈家脚踏实地往前走,便是以后三郎回来,三郎若强,你就与三郎平分秋色;三郎若弱,还要拜托你数年如一日地携风带雨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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