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当是为陈家纳的吧。” 瞿老夫人说得委屈又轻巧。 瞿二婶喉咙口却像被一口浓痰堵住了,满脑子只觉得杂乱荒唐。 陈三郎长长地叹了口气,泪眼婆娑地反握住瞿老夫人的手,声音又夹又尖细,“我做什么都愿意,只要是为了陈家。” 的钱。 陈三郎在心里加了两个字。 舅家孙家是倒爷,走南闯北倒东西,把北边的皮草倒回南边来卖,又把南边的刺绣、绢绸运到北方抬价,做的是无本生意,一直自诩“家中有恒产,安康喜乐,万事不愁”。 如今回了陈家,看老宅的影壁、花间、瓦院、高树,看“喧阗”铺子门口人头攒动,看“浮白”内间富丽堂皇,看绩溪作坊地势旷阔,看贺显金那个鸠占鹊巢的贱人作威作福,任谁看到她都是恭恭敬敬一句“贺掌柜”…… 他才知,商贾和商贾之间是有区别的。 有的商贾做二道贩子,被人骂“不事生产”“哄抬物价”,有的商贾快要成做贡品的皇商,就是在官府衙门跟前,也是有点面子在的。 所有人都捧着贺显金那丫头,都说她有能耐有主意很厉害。 呵呵。 真的吗? 把一条狗捧到陈家大掌柜的位子上,随便吠几句,都能盆满钵满地赚银子吧! 所有人都搞不清楚,是她贺显金需要陈家,不是陈家需要她!是陈家成就了贺显金,不是贺显金成就了陈家! 众人皆醉,只有他,独醒。 就像这世上为何男子都爱女子,而唯独他不喜欢矫揉造作的女人——只有他能勘破世间万物的真相,从迷蒙的雾里看到正确的路! 陈三郎歪了歪脖子,一喉咙的话想说,但看到瞿老夫人一脸信服的模样,便将这些话尽数吞下,低头乖顺得不能再乖顺,“是,一切都听奶奶安排便是。” 瞿老夫人再拍拍乖孙的手背,只待陈三郎离开,瞿二婶欲言又止地上前灭香、抖被子好几次,瞿老夫人抬起眼皮子,“有话就说。” 瞿二婶讷讷道,“左右都是当爷儿们的妾室,当三郎的就当得,还不如……” 瞿老夫人一巴掌把桌案上的香炉挥到地上,“胡说!二郎是要娶高门大户之女的!我让三郎纳贺显金是为了叫贺显金继续在陈家铺子里干事!若是由着二郎纳了她,二郎的正妻能不能接受手握族内商户权柄的贵妾?又能不能接受夫君与妾室情深意重!我们攀高枝是为了求恩,不是结仇!” 瞿二婶不敢再把贺显金与金尊玉贵陈二郎扯在一起了,嗫嗫道,“……您就这么笃定,贺显金心甘情愿当三郎的小星……” 瞿老夫人一声冷笑,未开口说话。 瞿二婶低头搅手指,又道,“便是乔家那处……也不好交代呀……” “陈家的人!跟乔家有什么好不好交代的!”瞿老夫人口气不太好,引绳蘸火星一点就着,发了脾气这才语气渐渐平和下来,“乔家那处,我自有安排。” 瞿老夫人抬起眼皮子看了看瞿二婶,“你就负责把你这张嘴缝好,别被贺显金身边那个舌头比命还长的张妈妈哄骗了去!” 瞿二婶想起今天弟媳妇外甥女的婆婆妈送来的半篓瓜子和盐水花生,赶忙摇头道,“我与她半分交集都没有!” 全是我那弟媳妇家外甥女的婆婆妈投敌卖国! 瞿二婶忍了忍,把后半句忍下了,没必要再去撩拨瞿老夫人了……她已经撩拨得够多了……都怪她这张嘴,若那天但凡忍一忍,倒也没如今这些破事儿!——她直觉老夫人下狠手对付贺显金不应当,如今看来,老夫人拿这背后说酸话、皮肤比小姑娘还白还嫩的陈三郎对付贺显金,更是一步臭棋。 这位久不见面的三郎君,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这人的习性都还没摸清楚,就盲目把他当作救命的稻草……老夫人再急,也不该出这种昏招啊! 这些话,她却不敢说了。 …… 瞿老夫人一行第二日吃过早饭就走,陈敷跟着一道,把显金拉扯到一边,“……那犊子该做甚做甚,不听话就给他死狗崽子一棒槌,他若不听,你只管叫你三爷我来。” 他是死狗崽子,你是啥…… 显金对这老子骂儿子把自己绕进去骂的行为,由衷地默了默。 陈敷看弱柳扶风的陈三郎想下狠嘴,却骂不出口;再看明显心思不纯的老娘,也想张口骂,但更骂不出口。 只能恶狠狠地跺了两脚地,瓮声瓮气地宽慰显金,“金姐儿,你放心,你三爷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可能让你受委屈!” “该你的,铁定要给你;要是有人不给……”陈敷卡壳,“你三爷我,偷来也要给你!” 显金笑起来,帮陈敷理了理凌乱的衣襟,笑道,“行,我记着。” 瞿老夫人一走,留下陈三郎独个儿在作坊里,显金请李三顺带他,李三顺叼着旱烟,下嘴唇一抽一搭,“沙田稻草,几月的好?” 满堂都是人,七八十个伙计站在原地看。 陈三郎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凶猛的大肌肉,脸不由红了红,“许,许是年末的稻草要肥壮些。” 李三顺磕烟灰,眼皮子一高一低再问,“捞纸的竹帘,用的是哪里的竹子?” 所有的目光都在他身上。 陈三郎怨怼地抬眸看向堂前坐着老神在在的显金。 这摆明了是想让他出丑啊! 他五六岁就去了舅舅家,啥都没学过!哪有一来就拷问的! “不……不清楚……”陈三郎低头藏住怨怼的眼神,双肩向后缩了缩,语带哽咽委屈,“小辈是来学习的,若什么都会了,那还来学什么呀?” 赵德正最烦这种干事不认真的,当场就放炮,“听说显金去泾县前,熬了五六个大夜,把天工开物和造纸学说看完了!你既然知道要来作坊做活,这些书上的死内容就该提前温习才对!” 陈三郎斜了个眼看向赵德正。 这他娘的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葱! 这作坊里的人,怎么全都针对他啊!
第273章 丝绸裤衩 进入六月中旬,宣城府早晚清风拂面,水雾弥人,过了晌午燥意便从地面蒸腾而上。 梁大力很热,随意披了件短袖麻衫,用罩房里随用随有的凉水胡乱抹了把脸,嘴里低喝一声,“真他娘的爽!” 他是宣城府云记纸业的当家伙计,在纸业发达的宣城,云记只能算是中小作坊,坐拥一间靠溪的铺子,铺子里七八个伙计,他算是矬子里拔将军最厉害的那一个——云老板承诺他,若是成功做出八丈宣,且在陈记表现优异,今年腊月就多给他一个月的月例银子。 他一听,多一个月的月例银子,连任务是啥都没搞清楚,屁颠屁颠收拾东西,成为了绩溪作坊第一个报道的人。 事实证明,来对了。 吃喝拉撒都是顶级,随时随地都有水,脱下来的衣服有老婆子帮忙洗晒晾,每天都有肉蛋奶,白米饭想吃多少吃多少,晚上下工,厨房还留了两个婆娘煮面,浇头是肉臊子和茄子臊子! 我的天爷欸!这是什么神仙好日子! 他们只有一个任务,做纸! 不停地做! 不断调整纸浆配比!不断调整捞纸搭配人数!不断调整焙纸手法!不断调整纸张厚薄! 整个作坊,六十个做纸师傅,分成了十个组,懂写字的一个组,负责记录每一个环节的具体情况;经验老道的一个组,负责纸浆的配比调和;最拔尖的最年富力强的一个组,负责最严峻的任务——捞纸! 梁大力把换洗的褂子搭在肩上,昂着头,姿态很高:他就是捞纸这一组的。 直接负责捞纸的,就是整个宣城府都赫赫有名的李三顺师傅。 李师傅直接带他,虽然李师傅为人严厉,骂他时,时而含妈量很高,时而含孙量也不少,主打一个家谱从高往低往下骂,时不时复习一下前几天骂的祖宗,其他的倒没啥了。 就当听不见呗,反正说出去只会告诉别人“李三顺师傅带了我小半年呢!”,谁还会后面加一句“我天天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来拆自己的台? 总的来说,整体都很有排面。 本来因为这两三个月就这么过,谁曾想,半路来了个程咬金。 梁大力目光复杂地投向隔壁在小山丘一样的被窝里,咕涌得像一条活蛆的舍友——这厮姓陈,大家尊称他陈三郎君,据说是贺掌柜后爹的前儿子,关系很复杂,他也不太懂,但是管他什么关系,总而言之,这人是通了天的。 十天前,这人半夜分到他们罩房,赵德正张管事亲自带来的,说老多,中心思想一句话“这是陈家的主子,但现在也是作坊里最普通的一个师傅,大家要好好帮助三郎君,和谐互助、团结友爱、共同成长、共同进步”。 明面上意思是这个,暗地里他们罩房三个人分析了一下,可能是打个提前量,让他们罩房的别欺负这娘娘腔。 至少别打他。 实在忍不住要打,至少别打脸。 实在忍不住打脸,别扇耳光,脸上五个指头印看起来,不那么“团结友爱”。 ——这娘娘腔是真烦啊! 一来就拎着三个大包袱,他们以为是啥好东西,余光瞥着见他打开,好家伙,全是衣裳,光是贴身的衣服裤衩都十好几条,招摇过市地晾在窗户和窗户之间,他三更起夜,妈的一抬头,吓得魂儿都出来了——一件泛着冷光的丝绸裤衩,娇羞地飘在窗户下,像跟他招手“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 他人生第一次被男人的裤衩吓得直飙尿——虽然这也是他起夜的主要目的。 大户人家的少爷嘛,多少有些讲究,都能理解。 毕竟是陈家正儿八经的爷们儿,他们是下力的下里巴人,他们是来享福的,人家是来历劫的,这道理大家都懂。 生活上的参差,抛开少爷嫌弃他们睡觉打呼、吃饭吧唧嘴、身上有味儿、袜子穿三天不换、长得丑……寥寥几件小事,最让他不能忍的,是这位陈四少对做纸的不热爱、不认同、不专业、不学习。 你他妈穿的娇羞丝绸裤衩,都是你那瘦得跟个杆儿似的妹子一张一张纸卖出来的! 你他妈有啥资格嫌弃做纸是个不动脑子的差活儿啊!? 这位陈四少,十天前一来,先是被李三顺师傅和赵德正师傅问得嘴都张不开;接着上池子,他教了八遍竹帘怎么使,这位少爷愣是红着个脸,眼神飘忽,压根没看他的手法,双手一上一下在水池子里捣鼓,也不知在捣鼓个啥。 可能是在洗那他娇羞的丝绸裤衩子。 好吧。 上水池子不行,那咱就去培房,咱给赵德正打下手,赵管事拿刷子敷纸,你就负责在下面一张一张地分开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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