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脑袋配戴一公斤重的金钗啊! 贺艾娘对黄金的疯狂追求,与她柔弱娇媚的外在形象不太符合啊。 显金单纯被金钗的重量惊到了,但并没有当回事——在她潜意识里,贺艾娘留下的东西,并不是她的,她有保存的义务,却没有使用的权利。 显金把财簿册翻完,正想说话,却听外间闹闹嚷嚷的,一声“豁哦!”冲破不远处天棚的盖顶——六七十个精壮男子不约而同发出的哄声瓮声瓮气,却足以掀翻坚实的瓦棚! 显金迅速站起来身来,将账簿册递给钟大娘,言简意赅,“收好”,便提起裙摆便朝天棚冲去:聚集这么多年轻气盛的青壮年在这里,她啥也不怕!不怕乱搞男女关系!不怕臭气熏天!不怕吃不够喝不够! 只怕这些这群肱二头肌比头还大的男人,一言不合打起来。 打起来事小,陈记的伙计打输了事大。 显金跑得飞快,跑出了每日一练八段锦的威力,跑出了博神的技术和苏神的态度,遇到门槛,甚至跑出了08年奥运会翔神的奇迹跨栏。 到了天棚,显金扶在门框气喘吁吁,老眼昏花,好像看到后世的太奶和这世的亲娘在跟她招手。 最大的那处天棚,热气翻天,横梁上绕的不是音,是六七十个汉子脑顶冒的烟。 乌压压一群汉子全都躬身围在二十米长的水池边上,个挨个地分两侧牢牢把着竹帘比命还要长的杆子,齐刷刷地叫喊,‘嘿嘿嘿!’,所有人躬身!背脊弯曲!双手没入纸浆池水之中! 八丈宣这么大的纸!不再拘泥于一沉一捞一晾一烘!而是所有人,肱二头肌高高耸起,抓住杆子整齐划一地来回推磨,让白花花、棉絮絮的纸浆水厚薄均匀地平铺在竹帘之上! “诶哟!诶哟!诶哟!” 几十个男人从丹田处发出低吼! 竹帘捞起,第三排伙计拽起连接竹帘的麻绳,借助屋顶的木梁,将帘幔缓缓拉起,梁上的滑索“梭梭梭”径直滑到第二个天棚,余下的伙计飞快跑动,将这一张湿润的纸浆雏形一点一点从竹帘上剥离下来,第四队伙计快速搬来装满石头的十几个木箱压在宣纸雏形上! 水分一点一点被榨干! 李三顺双手一抬,第一队的伙计将旁边那一沓水分已经尽数控干的宣纸分四边连同下面承重的纸帖抬起,架上五米高的木质梯子,五个人训练有素地攀上梯子,一点一点地开始分纸! 所有人屏住呼吸。 没有人敢呼吸! 害怕自己的呼吸,会将这薄如蝉翼的、湿润脆弱的宣纸雏形呼破! 显金手死死扣住门框,眼看梯子上的伙计先用手将一边分出来,梯子之下的伙计有的踮脚用手牵角,有的拿起长长的竹竿轻柔地接住湿润的雏形。 最后八名工匠同时动手,拿着大毛刷刷大纸,八丈宣紧紧贴住焙墙,像一副巨大无比的白色丝绸铺陈在显金眼前! 当水分蒸发殆尽,纸张慢慢变硬,李三顺拿起两根竹竿细致地将纸卷起来,单肩扛起后移步无风无雨的内室,又将纸从卷起的竹竿上缓慢地铺开。 所有人屏气凝神,眼看李三顺用粗糙的指腹摸了摸纸张的边角,再探身向前,一点一点感知每一寸宣纸的纹理与接缝。 “纹理很漂亮,几乎没有厚薄不均的地方,没有毛边小洞,透光很好。”李三顺牵起一角,放在耳边抖了抖,“也没有声音。” 好的宣纸,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 李三顺热泪盈眶,转身看向齐刷刷站立的这六十七十个人。 整个宣城府里,怀揣着宣纸之理想,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最顶尖的六七十个匠人,都沉默且热烈地回望李三顺。 “成了。” 李三顺一开口,满鼻的哭腔随之而来,“成了!我们做出了近年来的第一张八丈宣!很漂亮!触感柔软!我们成功了!!” 汉子们狂热地发出“喔唷!喔唷!喔唷!”之声! 出自同一家纸业的汉子环抱在一起,有的汉子一张脸憋得通红,无措地来回踱步,有的汉子蹦得老高,双手捏得死死的,朝空中大力虚空挥出铁拳! 李三顺高声喝完之后,一边流泪一边笑着看大家失态与发狂,佝偻弯曲的身形顺着墙缓缓向下滑,双手包住头,将脸死死地埋进膝间,将所有的笑意都化作喷涌的眼泪,在黑暗中倔强地不肯示人。 显金靠在门框上,眼角也缓缓润出泪来。 和成功做出六丈宣的心境,截然不同。 截然不同。 她胸有成竹,她坚信自己做得出六丈宣,这是踮踮脚,能够达成的目标。 但她投钱投力投人,开启贡品推进营后,她有的只是惶恐和压力——她不确定,能不能做出八丈宣! 二十年!二十年都没问世的八丈宣! 做六丈宣,她感知到的是宣纸历经千年纷沓而来的美。 如今,她感知到的是七十颗心,七十颗至真至诚的匠人之心。 八丈宣,只有当所有宣纸人都怀揣着如朝拜般虔诚的信仰时,它才可能羞涩地掀开盖头,隐蔽面世。 显金仰起头,平静地等待泪水默默淌下。 淌成一条跨越千年,与宣纸双向奔赴的时光长河。
第276章 精神广东 八丈宣的成功固然让人高兴,但一想到这份成功与贺显金有关,就让人很是低落:陈三郎如是想。 当天晚上,大家在天棚外喝烈酒吃烤肉,显金没人可供差遣,就自己去龙川溪甄三郎的地界化缘了三大坛高粱酒,又去山上的庄户处采购十几只跑山鸡、半扇猪、一只小羊羔和一大网鱼回来。 显金本来想掏钱,却被甄三郎气势汹汹地拦住,“你到龙川溪码头来,你付钱!?这话传出去,我堂堂码头甄三少的名头还要不要了!” 显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咱得给人个面子。 显金转身又把农户庄头上的十来只兔子包圆了,手向甄三少一指,“记鼎鼎大名码头甄三少账上!” 甄三郎真是个好人哩。 陈记团建,甄家付钱,下次聚餐还喊甄三郎。 显金兴致勃勃地办了场免费篝火晚会。 几十个青壮年一手拿肉,一手拎酒壶,快乐得像打了胜仗的士兵。 快乐是他们的,我只有潮湿到发霉的破被褥! 陈三郎像一条白蛆在被窝里疯狂咕踊,抽抽嗒嗒地氤氲出一大滩深色的水迹。 不是尿,是泪。 是嫉妒的泪,是痛苦的泪,是扭曲的泪。 “扣扣扣——”床边的木板发出试探矜持的声音。 陈三郎泪流满面地从被窝里钻出蛆头。 迎面而来的是,满面黝黑中带点嫣红的舍友邱地黄。 “你怎么不去喝酒吃肉?大家伙都那么开心……”陈三郎嗫嚅道。 “我找了一圈没看见你,”邱地黄脸色黑中带红,红中带黑,压低声音道,“我怕你没吃饭,容易饿。” 邱地黄双手从身后掏出一包油纸布,小心翼翼地单手掀开,“给你烤了一只鸡腿、两个红薯,你吃吗?” 陈三郎抽抽鼻头,满鼻腔的香气,顺手将被单包裹在胸前,身形弱弱地靠在床柱上,单手接过红薯,上牙齿咬下嘴唇,略有吃劲儿掰开,看到红彤彤的、绵软软的、翻沙沙的红薯内瓤。 “你真好。” 陈三郎埋下头,突然有点庆幸来到这个从生理到心理都让他很痛苦的推进营。 翌日清晨,显金被一股闷香打醒,揉揉眼睛看窗棂外的树丛藏了好几朵绽开的茉莉花,睡得迷迷瞪瞪,讷道,“奇了怪了,六月底七月初开啥花?——发春了呀。” …… 八丈宣做出来,显金挑了两张好的卷起来,用烫金布条封好,亲自坐骡车回了趟陈家,一张送到篦麻堂,和瞿老夫人虚与委蛇地吃了顿午饭,喝了两口熬得发白的毒鸡汤,跟着就去了百舸堂。 乔放之看上去精神多了,脸颊有肉了,头发也乌青了,甚至能站起身走两步。 “要喝茶,自己倒!哪有让瘸巴老头给弟子斟茶的!” 乔放之站在地上,一手端茶盅,一手端茶盏,看见一来就瘫坐在太师椅上的显金就来气,“没点眼力见!” 得嘞,声音也中气十足。 显金一个弹射坐直身子,脸都快笑烂了,“王医正医术真好,您瞧上去舒坦了不老少,我得给王医正加钱。” 乔放之端茶盅啜了口,单手随意搭在桌上,“是该加钱,你家老太太隔三差五就让人家顺路诊脉,要么说心悸,要么说腿疼——原听说陈家大爷逝后,你们家老太太很是颓靡了一阵,凡事不管、诸事不问……如今瞧来,很是惜命,至少还能再活五百年。” 陈三郎就是她的救心丸,是她的药引子,是她的光,她的电,她唯一的神话。 显金:“呵呵。” 乔放之抬了抬眼皮,看了眼打开显金呈上来的卷纸,笑道,“八丈宣做出来了?” 显金笑着点头,“做出来了,头一张就给您拿来。” 乔放之颔首,“文章做得很烂,孝心倒很好。” 显金舔着张小脸,“做人总不能一无是处嘛!” 乔放之拿绢帕擦了擦手,手干净后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八丈宣的一角,一声喟叹,“一纸千金,说的就是它。” “这纸向来是贡品,你送为师,为师也只能珍藏,不可得用。” 乔放之似想起什么,抬眸发问,“这次贡纸,除了咱们宣纸,还有哪里的纸张入选?” “福建的玉扣纸。”显金抿唇。 意料之中,乔放之胡子挑了挑,侧身靠到太师椅背上,“那你要做好准备,你的八丈宣有可能会落选。” 显金丝毫不惊讶乔放之这么说。 或者说,她今天来,一则自然是关心师傅,二则,就是为了这件事。 福建玉扣纸,重点在福建。 朝廷刚和倭人打完。 从哪儿打的? 福建。 福建玉扣纸很少入选贡品,历史上,贡纸基本被徽淮川三地的纸业包圆。 那么,这次为何,独独选了宣纸和福建玉扣纸? 当听到“福建玉扣纸”的名号时,显金心里就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但她没办法准确无误地从千思万绪中拎出这个猜想,更无法明确地表述出来。 “为何?”显金逐渐挺起脊背。 乔放之捏了把刚刚蓄起来没多长的胡须,“朝廷很大一部分声音,是想和谈,大魏以战胜者的姿态,与倭人和谈。” 显金点点头,这个她知道,乔徽说过。 乔放之见显金点头,不由愉悦地哼了一声,“宝元跟你说的吧?” 显金再点头。 乔放之心情更愉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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