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也是好心,怕未经世事的读书人被骗了吧? 显金的笑逐渐真诚,微蹲身,确保目光与锦鲤花花小姑娘平视,笑意盈盈地照着锦鲤花花的方式介绍起自己,“我是陈记纸业家中三爷的继女,我娘是三爷的妾室,我家人虽没有你家人那么厉害,但也都是很好的人,乔姑娘若有兴致,可等过了正月来咱们陈记纸铺玩一玩,我给你表演火烧纸。” 乔徽眸光微动,轻轻抿了抿唇。 锦鲤花花脸蛋红红的,身形向自家哥哥靠了靠,目光却亮晶晶地追着显金。 “宝珠——我叫乔宝珠,家里人都唤我小珠。”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赤诚可爱,真的像一颗圆滚滚亮晶晶的宝珠,“你唤做什么名字呀?” 显金夸张道,“那咱们名字是一对!我叫显金,显山露水地挖金!金银珠宝……咱们两一听就饿不着!” 乔宝珠胖嘟嘟的小手捂住嘴,笑意却从眼睛里露了出来。 陈左娘清咳一声。 显金抬了抬头,没懂。 乔徽却偏了偏头,将小猪更加拉回身边,看了看不远处灯楼上的大更漏,再见人潮涌动,已有人群自小巷归家,乔徽摁着妹妹作了礼,“……天黑夜深,二位姑娘若要归家,可乘青城山院的青轿。” 陈左娘姿态标准地福了个身,先道了声谢,再连说不用,直说要先去寻家中经年的婆子再一同归家,乔徽兄妹顺势便道了别,乔宝珠还想再与显金说两句,却被自家兄长拽着衣领子一路往后退。 “哥哥!” 乔宝珠又要哭了。 乔徽先向后看了看,只见陈家那两位姑娘已走远,那位贺姑娘的背影挺拔直立,浑不见现今闺阁女儿养尊处优带出的拖沓娇态,只觉干脆利落,收回目光,落在自家嘟着一张粉白圆脸妹子身上,声音较之往常多了几分严厉,“乔家父母亲者皆宠溺你,满大街都知道你叫乔宝珠,是乔家如珠似宝的女儿。” “可世间,多有女子处境艰难,再往北边,甚至有女子需围幕帽方能出行。” 他没想到这棵看起来宁折不弯的冬青树,在陈家却有个这么尴尬的身份。 他一直以为这位贺账房虽不姓陈,但至少也应是陈家拐着弯、名正言顺的主家姑娘,才能冠冕堂皇地管上陈家在泾县的铺子作坊…… 如今朝中内阁三人,两个极端推崇儒学,一个更信奉自由心学,圣人四十之前受自由心学与理学影响颇深,思想跳脱,不拘礼节,对于新事物很感兴趣,四十岁之后却慢慢倾向于儒学,渐渐开始讲求门阀、规矩、宗族、礼教…… 泾县所在的宣州府,所处南直隶还未被刮到这股风。 据说,京师所在的北直隶,很有些深闺姑娘、妇人自觉学习《女训》《女教》,更有甚者,自己给自己织就一个大牢笼把自己套住,自己给自己立个贞节牌坊,梳理个三从四德。 虽然这些都是些狗屁规矩,他听说后极欲吐口唾沫,好好与北直隶这些道貌岸然的卫道士大辩三百回合,可对于处境艰难的女子,比如贺账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陌生男子面前道出闺名,若被有心人知道,对她而言,不是很妙。 可这些话,迂腐得连在亲妹面前,乔徽都说不出口。 乔徽蹙着眉头叹了一声,“你能去找贺账房玩,在相处中却要设身处地地同对方着想,万不可像在家中为所欲为。” 乔宝珠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我才没有!我今天下午灯笼做不出来,我都没哭!” 乔徽看了看自家幼妹。 个小蠢蛋。 一家人都机灵,怎么就她一天只吃吃喝玩乐撒?提前过上老封君生活?遇事能想到一,绝不想二,最好是连一都别想,所有人预备备,全都得一身赤忱地在乔家小小姐面前说话行事…… 兄妹两没乘青轿,乔徽在前头慢慢走,乔宝珠捏着兄长衣服角拖拖拉拉跟在身后,隔了好一会,乔宝珠听见自家兄长问了一句,“你很喜欢陈记的贺账房?” 乔宝珠重重点头,“她很好!她……她是真的觉得我做的灯笼好!嗯……也不一定是觉得我的灯笼好,但她一定不觉得我的灯笼真的比人差!同样!她也不觉得我笨,不觉得我胖!”乔宝珠歪着头组织语言,“有些人面上与我笑嘻嘻的,心里却觉得我蠢笨胖如猪,丢乔家的脸,丢爹爹的脸,贺老板没有!她……我感觉得到,她是真的挺喜欢我的!” 乔宝珠话说得很绕,乔徽却听懂了。 贺账房,发自内心地平等对待与接纳这世上所有的不同。 灯笼可以亮,可以不亮;姑娘可以精明,也可以单纯;身形可以瘦,也可以有点肉…… 她身在内宅,却能开阔又豁达地接受所有差异。 这一点,本身就很…… 乔徽想了想,这一点,本身就很值得人敬佩。 噢,他还忘了一点,这贺姑娘也在平等地掏空所有人的钱,绝不放过任何人的钱包…… 对有钱的读书人,就掏个大的——三百文卖盲袋;对靠零花钱过日子的姑娘太太,就掏点小的——三十文卖糊灯笼的纸和篾片;对品行不端、做尽坏事的陈六老爷和那位朱管事,就果断地……下套收命。 乔徽摇着头笑了笑。 对于被这个姑娘坑了的不甘心,好像淡了很多。 他只是被坑了一个盲袋而已——君不见,隔壁的博儿和顺儿过年也没闲着,先将购入的盲袋拆了,一条一条色卡摆出来收着,顺儿靠自己集齐了四种颜色,博儿运气差一点,只集齐了三条色卡。 但是博儿,依靠自己的不懈努力,烈女怕缠郎,成功收购到第四条色卡,追平孙顺战绩。 为了这第四色,博儿可谓是既付出了时间——花费大量时间在每级每班打探消息、询问内幕;又付出了精力——打探到有三、四个学生手里握着靛青蓝的色卡后,博儿采取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围魏救赵等系列战术,最后使出磨功让其中一个学生终于同意将靛青蓝卖出;还付出了金钱——他花了八十八两八钱,就为了买那张靛青蓝的色卡。 “……张文博要是读书有这份毅力,他一早中状元了!” 他爹听闻后,痛心疾首发表评语。 倒也……不至于…… 中状元,也……还是需要个聪明脑子…… 至此,孙顺与张文博旗鼓相当,不分伯仲。 自正月起,他们一直在狩猎最后一张色卡,孙顺甚至放出话来,愿意拿一百两银子收购,价格还可以谈,只要拿到月白色卡的人愿意冒头。 比花钱,博儿怎么能输? 立刻打上擂台,叫出了一百二十两的数。 只等月白色卡现身。 乔徽大刀阔斧地往前走,心头不无幸灾乐祸地想:陈记放出来的盲袋全都卖光,月白色卡却一直没出现,照那位贺账房平等地坑每一个人的习性—— 她会不会,直接抽出了这张色卡? 那……这就好看啰! 博儿虽纨绔几分,家里有钱几分,喜欢用钱砸人几分,但到底是个厚道人,那孙顺却不然,家里是开茶馆的,靠十来个漂亮点茶师赚得盆满钵满,如若他一旦发现,被玩儿了,此事确不太好收场了。 想起那位身量纤细、眉眼舒朗,虽时常穿着个屎壳郎色的短打夹袄却仍难掩秀丽清隽的贺账房,再想想肥头大耳、嘴巴肉厚得切下来能炒一盘菜的孙顺,乔徽轻灾乐祸的情绪不明所以地淡了几分。 应当收紧山院学生的外出机会了。 乔徽在心中这样想。 …… 这头辞别锦鲤花花乔宝珠小姑娘,显金与陈左娘姐妹相携去戏班子搭建的草台前寻找锁儿和张妈妈。 显金吃着锁儿递过来的白玉膏,看台上飞脚筋斗、扬幡扑旗、撇搽弄伞,不由跟着人群乐呵呵地随众喝彩。 张妈妈累了,一行人便往老宅回。 陈左娘姐妹就住在陈家老宅旁边的一所二进院落,故而显金先告别辞行,刚转头准备进去,却被陈左娘轻声喊住,随即被拉到墙根脚没人的地方。 陈左娘声音低低的,“……咱们在外面,别说闺名……咱们是姑娘家,刚刚乔山长的长子就在旁边,就算是乔姑娘先问,咱们只需说清自己在家的排序即可。” 陈左娘神色是货真价实的担心。 显金的娘是小娘,本身就矮了人一头。 如今亲娘还死了,这些规矩就更没人教了。 陈左娘扯了扯显金的衣袖,“这是规矩,你记住了吗?” 显金沉默了下来。 就在陈左娘以为她听好准备离开时,却听显金沉声道,“我在生意场上,若以后需签字盖章,我怎么办?是写陈五娘?还是摁贺大娘?” 显金勾起嘴角笑了笑,“三爷不管事,进货、采买、出货、推售,我皆需亲力亲为,和男人谈生意,男人叫我五娘,其中轻视之意昭然若揭。” “再者,若我需代表作坊签订契约时,写了与名籍不同的名字,那这份契约是有效,还是无效呢?” 陈左娘愣了愣,这是她没想到的。 显金笑着勾了勾陈左娘的手,声音很轻,但语气非常坚定,“我贺显金,既有这个胆子,在生意场上和男人一争高下,便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准备。” “男人若能写名籍上的名字,我就能写名籍上的名字!” “这才是规矩!”
第42章 断层第一 正月十八,过完上元,瞿老夫人去泾县铺子上看了一圈,看到精瘦沧桑的李三顺,很是伤感,偏偏却不能明说,只能噙着泪要李三顺带她去家里看看残废的二哥。 李二顺不过与三顺长两岁,却眼歪鼻斜,鬓发花白,看到瞿老夫人激动地摆手,头一撇,哈喇子便顺着嘴角淌下来。 瞿老夫人背过身抹泪。 显金也鼻头发酸。 李三顺一边搀着哥哥,一边劝二人,“老东家莫着急,前两年二哥只能躺床上,如今都能坐起来,再等两日或许就能走了!” 瞿老夫人扶着李二顺,刚一开口,眼泪便又簌簌落下。 这是陈家造的孽。 “我知宣城有位针灸圣手,原先是宫里给贵人瞧病的,等我回去,我去请了他来,你哥哥五十都还没有,还有大把日子好活!总要使把劲,蹦上一蹦啊!” 瞿老夫人又去李老章师傅的坟上拜谒哀悼,显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李三顺见小东家额头都磕青了,不觉眼眶微红,背过身擦了泪。 瞿老夫人又同李三顺追忆了父兄为泾县作坊做的那些好纸,另看了李三顺那四个孙儿,一个一个指着认过去,“穿红夹袄的是老大,我记得快要娶亲了?等成亲那天,必定要给我递请柬,我要来喝一杯的……老二是孙女儿,喜欢绣东西,女工不错,还给我做了好些个漂亮香囊……老三老四是双胞,出生时小得像个耗子似的,我怕你儿媳妇儿没奶喂不活,还特意从宣城请奶娘给你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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