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顺诚惶诚恐,“您都还记得!” 瞿老夫人乐呵呵地一个给了一只小小的金锁,“我又没老糊涂!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不记得谁记得?” 显金看了瞿老夫人一眼,心里暗自点头。 这种老板和资深优秀员工的关系,在家族企业中十分常见——公私不分,活成一家人,这样员工黏性才高,轻易不会跳槽。 前世,他爹就和手下最心腹的包工头一起扛过枪——入伍当志愿兵,一起同过窗——读了成人夜校,还一起嫖过chang——这罪过就大了,两个人因此还领到了另一个“勋章”——一起离过婚。 这种黏着度的员工轻易不背叛,但若是老东家去了,少东家不给力,那就坏菜了。 少东家也是老员工看着长大的,咳咳,扪心自问,若你见过自己老板小时候穿着开裆裤随地大小便的样子,你还会对他存有一丝的敬畏吗…… 故而,若少东家势弱,老员工要么势大欺主,要么开始缓慢蚕食……这就是家族式企业的通病。 临行前,瞿老夫人留了二十个银锭子,又交代了两句哭了两声,便带着显金同上一辆青布骡车。 陈敷为了避免和自家亲娘面贴面、眼对眼地坐着,宁愿选择坐到车外赶骡子,有一鞭无一鞭地打在骡子后蹄上,骡子动动耳朵,略显烦躁。 骡子:你清高,你为了躲妈,来打我。 显金在心里给骡子配音。 “金姐儿。” 瞿老夫人略带喑哑的声音唤回显金的吐槽,显金转过头来,见瞿老夫人神色肃然,便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屏气凝神地严阵以待。 “泾县作坊是我陈家之根本。”瞿老夫人轻声道,“做纸要水,有好水方得好纸,取泾县乌溪甘水以造纸,莹洁光腻如玉,非他地可拟。前二十年,我一心带着陈家走出泾县,闯向大地方,将家中不着调又玩心重的六弟、还有手艺非凡的李老章师傅留在了这里,带着心腹人马向宣城闯荡,谁知……谁知泾县差点丢了。” 显金点点头,这也是家族企业的通病,易过于冒进或过于保守,过于冒进容易亏得鸡飞蛋打,过于保守容易停滞不前,看人起飞。 陈家属于长期冒进、偶尔保守的那一类。 陈家是“作坊生产+铺子销售”的运作模式,也就是说成本已经被压得非常低了,只要控制好生产的优劣,就算不赚暴利,也是稳扎稳打地赚钱。而最应该保住稳定的,是生产的质量,恰恰这一点,泾县作坊才是龙的眼睛。 而陈家这一环太弱了,占据良好的原料位置却拿不出好东西来,故而就算在宣城一口气开了三间铺子,也没办法直接把陈记纸铺干到断层第一。 瞿老夫人的想法,与显金不谋而合,“……要好好练李三顺,他爹他哥能做的丈八、丈六,必要他能做,他爹他哥不能做的‘三丈三’和金粟纸也要试试做出来。” 陈家要飞升,就要拿出名品。 瞿老夫人目光幽深,挑起车帘,看向车外正拿鞭子骚扰骡子的三子,气得语气像根粗糙麻绳似的毛毛躁躁的,“我不指望老三,但你却叫我刮目相看——好好干,不仅要会卖纸,更要学会做纸。” 瞿老夫人收回目光,加了一句,“不是叫你上手做纸,是你要一摸就知纸的品质和来历,等你这些磨好了,宣城三件铺子,你才大有作为。” 有点下放基层混经验的意思? 显金被瞿老夫人话里的意思挑动得有些兴奋。 就像上次! 陈六老爷在瞿老夫人面前对她不尊敬,瞿老夫人是怎么说的来着?噢,她说,“以后怎么打理作坊?”意思是什么?不就是彻底要将泾县作坊交给她了吗? 显金目光炯炯,里面有不加遮掩的野心和渴望。 “好好干吧。”瞿老夫人轻声道,“从此你就是泾县作坊的掌柜,你的薪资从三两加到一月十两,另配有一一进住宅与青布骡车,若有需要可调任两名小厮或丫鬟在身边。” 升职加薪、配车配房,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老板给她升职了呢~ 显金眼睛亮亮的。 瞿老夫人欣赏显金眼中的力量,很好,像饿了几天的狼,将猎物丢到面前,几口便被彻底撕碎。 如果……如果显金姓陈就好了…… 瞿老夫人鬼使神差地这么想。 如果显金姓陈,就算她是姑娘,就算她是庶出,只要她姓陈,自己就有办法将她推到陈家的最高点,等自己死后,这个小姑娘会自动变成新一代的狼王,带领着陈家血性地、不回头地向前冲。 可惜……可惜呀。 可惜她不姓陈。
第43章 来送钱的(两更合一) 瞿老夫人临行前,向陈记铺子上及老宅,宣告了显金将任泾县作坊掌柜一职,老宅上下皆恭贺显金称呼为“贺掌柜”。 张妈喜上眉梢,也不知是欢喜显金升职,还是欢喜压她一头的瞿二娘终于跑了,一大早上就张罗着炖了只老母鸡,煨上经年的天麻,香得鼻子都要掉了。 偌大一石锅,尽被陈敷喝了一半,陈敷放下碗剔牙挑嘴,“……还得再上些火候,这肉要炖到拆骨见肉的水准方可……” 张妈:…… 也没见你少吃! 反倒是被恭贺的正主儿很克制,因守热孝又没喝汤又没吃肉,张妈大声劝显金,“不吃肉,左右喝点汤,三十六个月,哪家哪户守孝是点滴荤腥都不沾的?那些真啥也不吃的,多半是叫啥来着……哦……古名钓鱼!” 张妈话音刚落,希望之星拿着两只白馍面无表情从旁边经过。 陈敷憋笑到面部肌肉抖动。 张妈一张老脸瞬间胀得通红。 她怎么把这位主给忘了! 这位被瞿老夫人留在泾县,待青城山院开课,就去旁听——守孝三年虽不能科考,但要把守孝期变充电期,谁也阻挡不了读书人上进的步伐。 昨儿,瞿老夫人特意叮嘱张妈,“万不可给二郎煮食油腥,无论有何节庆皆不可在老宅张灯结彩,二郎在守父孝,绝不可给他未来留下任何可被攻讦的把柄!” 故而,单给这位陈二郎开了一个小厨房。 显金去看了菜式。 早上是白菜、饭、咸菜萝卜干;中午是咸菜萝卜干、饭、豆腐; 晚上伙食丰富些,咸菜萝卜干,饭、豆腐和白菜,属于既有白菜又有豆腐的饕餮盛宴。 总而言之,希望之星的菜谱,基本属于白菜、豆腐、萝卜干的排列组合。 三种蔬菜,创造无限可能。 是真惨啊…… 和尚茹素都能吃点鸡蛋,喝点奶。 显金啧啧感叹,希望之星要这么吃够三年,进士是中了,人也形如难民了吧?到时候张榜游街,他能有力气上马? 陈敷叼着牙签,向后一靠,哂笑道,“大哥死了,我娘将宝全压二郎——她也不想想大哥为啥死这么早?为磨大哥韧劲,让他十几岁三九天在瀑下习书,三伏天在烈日下写字,两榜进士考出来了,人的身子骨从根儿上也烂了!我那个亲娘,为了陈家,对自己后人也忒狠了!” 陈敷特别大声,好像故意说给希望之星听。 显金眼见希望之星步子微微一滞,挺拔的背影藏在错落交叠的博物架后,曦光自窗棂倾洒而下,无端露出几分落寞与寂寥。 显金心下不忍,转头便推了陈敷一把。 陈敷嘟嘟囔囔,“我哪说错!” 显金“啧”一声,低声道,“人家刚丧父,您嘴上好歹积点德!” 陈敷还想还嘴,却见显金脸色一板,“……店子马上开张,李师傅并几位小师傅今日先去作坊洒扫,我要去清账,您既无事,就到作坊帮忙去!” 陈敷两眼一瞪。 显金眼睛瞪得比他还大,“我记得您在小稻香还存了三缸梅子酒……” 陈敷陡然警觉,“你要做甚!” 显金笑得深明大义,“您若不去作坊帮忙,我不保证您的梅子酒能活到见您那天。” 陈敷气势一下子怂到地下。 自上回显金给小稻香一准儿结了朱管事的赊账,小稻香那位少东家对显金好感度极高,每回只要他去,少东家便是鞍前马后地伺候得妥妥帖帖,极大程度地满足了陈敷旺盛的虚荣心。 显金若去讨要他的存货,那少东家必是笑到眼睛都没了,然后乖乖双手奉上! 陈敷气得牙痒痒,看显金几口干完白粥又立刻转战菜包的利索样子,不由悲从中来——他娘身体是离开泾县了,但精神换了种形式留在了他身边…… …… 显金名为护送,实为押送陈敷去了作坊,如今刚开春,万物皆初生,作坊在李三顺的带领下,正在择年前收回的稻草,先把蔫巴的、瘦弱的、枯黄的稻草择出来,再将饱满的、淡黄的好草用铡刀斩成统一的长度。 这一工序循环往复,不需要太精细,属于重体力活儿,李三顺把关重要环节的选择,周二狗与郑家兄弟实际上手干。 显金把李三顺单请到隔壁库房,几道锁打开,把李三顺领到最里面。 地上铺着一叠肌光白莹、绵韧劲道的大纸。 李三顺看看地上,再看看显金,结结巴巴道,“这……这是八丈宣和六丈宣?” 显金点头,“陈六老爷交出来的,想必是李老师傅还在时为陈家做的。” “这……这有多少?” 显金面不改色,“各一刀。” 她炕下还有各一刀。 她诈了陈六老爷各两刀纸,还给陈家各一刀,应该不算太亏心? 她爹说的,生意人要能藏事,特别是当东家的,心头要有成算,待手下人需真诚,但不需坦诚,该藏的要藏。 一个没有秘密的东家,在手下眼里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鸡,随时把你给烤了。 显金素来听人劝,不仅藏了,还藏了总数的一半。 李三顺克制住企图扑过去的冲动,手指颤抖地摸过去。 丈六宣放在上面,李三顺闭着眼一点一点地抚摸感受,略带粗糙的纹理、筋骨分明的架构、微润温凉的手感…… 这么大的纸,稻草与檀树皮的纤维均匀铺开,厚薄一致,没有一个小洞,没有一处打结,每一寸纹理与回响都彰显着泾县匠人最高超的手工。 李三顺几乎热泪盈眶。 大纸难做,每一个工序都面临翻倍的挑战,对原料的选择,对晾晒工艺的要求,对捞纸技术的考验……其间所需人力、物力之配合,要求一间作坊心无旁骛地专注其中,所有人数月不眠不休的心血全都化在这些纸上。 匠人在绝世传品前纯粹且崇敬的神态,无论何时在看,都叫人动容。 “做这样一张……珍品,需要多久?多少个人?”显金不由自主声音放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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