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顺目光在纸上流连,“十个人至十五个人,稻草泡水需一个月,煮锅需二十天,晾晒需十天,再次泡猕猴桃藤汁又需十天,捞纸是一鼓作气的事,三至五日可完成……” 也就是说,做这么一刀纸,需要十个人全身心投入三个月左右? 显金沉声道,“我给你半年,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做六丈宣,待六丈宣做成,我们再挑战八丈宣,可以吗?” 李三顺以为自己没有解释清楚,忙道,“不不——我们如果开始做六丈宣,其他的纸,比如卖得很好的夹贡和玉版一类的纸张就无法继续制作,因为所需泡浆的韧度不一样,起货的时间就不……” 显金点点头,“是的,这半年,你不用做其他纸,一门心思死磕六丈宣。” “那店里生意怎么办?”李三顺感到不可思议,“年前不是刚把存货清空吗?只留了些不太好的竹纸?我们不赶紧做货跟上,开张后我们卖什么呀?” 卖你能把死人说活的口才吗? 李三顺知道显金卖东西厉害,可前提是,她得有东西可卖啊! 李三顺苦口婆心,“贺掌柜,你或许没懂,咱们就这么几个人,作坊就这么大点,一旦投入制作六丈宣,压根无法……” 这也是为何这么些年了,他不敢尝试制作六丈宣的原因。 诚然是他对自己没把握,可若他撒手专心攻克六丈宣,其他的纸怎么办? 难道店铺开门一年,营业半年? 别人来买纸,先告诉他,“劳您先等等,等我们先把六丈宣做出来,您需要什么我们再接着做?” 迟早关门大吉! 李三顺抖了抖! 那可不行! 他还有四个孙子在家里嗷嗷待哺呢! 显金冷静地点了点头,再语气坚定地确认,“是,我懂,就是这个意思。店里卖什么,怎么卖交给我,您只需要做纸。” 显金语气坚定,“您要信我,我有这个能力。” 再笑了笑,开了个玩笑,“您放心,作坊垮不了,您那几个孙儿明年还有更大的金锁拿呢!” 这…… 这怎么可能! 这丫头是王母娘娘啊? 他不开工,她凭空变纸出来卖? 若有这项技能,变纸会不会有点浪费? 直接变银票子,不是更直截了当? 李三顺原地怔愣,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显金将张着嘴的李三顺留在库房,又背着手去视察陈敷工作情况,见便宜老爹一脸幽怨地提着竹帘给周二狗带下手,动作慢了还要被周二狗斥责,“少东家!您眼神落在哪儿呢?盯着竹帘啊!” 陈敷这辈子都没这么无助过。 他能盯着哪儿? 这满作坊的男人全都打着赤膊,露出精壮又结实的肌肉,他好歹也算前读书人,非礼勿视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可这里勿视,那里也勿视,他唯一能视的就是窗外自由的空气。 自由啊…… 陈敷快哭了。 他娘都不敢强压他做事! 显金踱步到陈敷身边,低声道,“……您若终日游手好闲,旁人怎么看陈记?谁敢再买陈记的纸?您放心,你十日里来作坊点两三日的卯,其余时间您自个儿安排。我给您留了一刀好纸,厚实得墨不透光,是写游记的一把好手。” 陈敷嘤嘤嘤。 有闺女真好,有好事,都记得爹。 于是撂起袖子,把竹帘舞得虎虎生风。 周二狗在旁挠挠耳朵,啥好纸?他们不是把好纸都兑出去了吗?是现做这刀吗? 周二狗嘿嘿笑起来。 那少东家够等了! …… 把胡萝卜拴在陈敷头上后,显金带着锁儿毫无负担地离开作坊前往铺子,董管事一早就来开了门,关门将近半个月,铺子蒙尘,张妈拿着鸡毛掸子不到半个时辰就打理得干干净净,又风风火火地回老宅去了。 显金摸着一尘不染的柜台,深刻理解了为啥大家都爱把事儿扔给张妈妈做。 她就属于那种一边唠叨,一边把事儿做得贼漂亮的阿姨啊! 这谁不爱用啊! 显金花了一上午把去年的账目理清楚了,顺道做了个报表,再次清了库存,吃了张妈送过来的守孝专餐——两个春笋豆腐煲、一碟小小的黄金豆再有一碗炖得稠稠的菜羹。 豆类蛋白、蔬菜纤维和碳水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是张妈给开的小灶。 就算显金如今升职加薪走上现阶段巅峰,老宅大厨房也做不了这么精致。 显金想起希望之星那可怜的白菜白馍死循环无限流套餐,想了想告诉锁儿,“等晚上下班回老宅,张妈给我开小灶的时候,给长房陈二郎也送一份过去。” 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赶,就是个顺手的事儿。 入乡随俗,不做异类,守孝也守,但不至于像苦行僧这么守。 大家来这世上一遭都是限量款,环境既然无法改变,就要在弹性规则里使劲挣扎,在硬性规则里使劲试探,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吧。 “若是二郎君不要咋整?”锁儿问。 显金耸耸肩,那可真是迂腐刻板到没边了。 “不要就算了,左右咱们问了。” 锁儿应了声是。 刚过晌午,显金翘着二郎腿在店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今儿天气很好,光打在幌子上,幌子的影子被风吹动,正好投在显金眼皮子上。 明明暗暗,隔着眼皮感知春风的世界。 显金仰了下颌,舒舒服服地享受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闲,没享受多久,被一阵尖利声响打破。 “——在那儿!陈记在那儿!走啊!我们去讨个公道!” 显金蹙眉睁眼,迎着春光往外看。 七八个头戴青帽、身着长衫的读书人气势汹汹地拐过墙角,浩浩荡荡往陈记纸铺走。 显金眯眯眼。 嗯,是熟人,都是“盲袋”的忠实拥趸。 显金垂眸轻声嘱咐锁儿,“……去库房搬三四刀不好卖的纸出来。” 锁儿正如临大敌地看着外面,一时没反应过来,“咱要不把狗哥和几位郑大哥叫出来?” “叫出来做甚?”显金头也不抬。 锁儿看看越来越近的读书人方阵,再看看风轻云淡的自家老板,结结巴巴,“他们……他们看上去有点凶……像来砸场子的……” 显金终于抬头,笑得人畜无害,“傻丫头,人家哪是来砸场子的呀。” “人家分明是来送钱的呀,宝贝儿。”
第44章 脸皮要厚(上) 七八个半大伙子鼓着腮帮子直愣愣地立在柜台前,显金一抬头,见打头的是个嘴唇子贼厚、脸上吊着两坨肉的书生,其后跟着五、六个愤愤不平的读书人。 陈记的好朋友张文博儿,缩在后面,看神色颇为着急。 博儿一见显金便欲冲上来提醒,却被身边人一把扯住,扯着嗓子,“博儿,你干啥!咱们来前说好的!” 张文博睁着大大的眼,说好啥了啊! 山院刚开学,以孙顺为首的几个后进,约着要来寻陈记麻烦,说是买了几十个“盲袋”也没凑齐五色卡,笃定陈记那位美貌账房在骗人,“必要求一个公道!” 照他看,公道个屁啊! 他一个买了一百来个的人都没觉得受了骗,这群买十几个、几十个袋子的破落户嚷什么嚷嚷! 没钱,玩什么集卡啊! 人家卖的时候,也没承诺过,你买了就能集齐啊! 那是六丈宣诶! 这几年,到处都绝版的六丈宣啊! 凭什么你买几个袋子,就能集齐六丈宣啊? 那些个花几百两银子买一刀六丈宣的人,想得通想不通? 张文博不惯这穷酸臭毛病,嗓子扯得比天高,“说好什么了说!我一下学,就被人捆着带到这儿来!我先说好啊,孙顺!我没什么冤屈!玩集卡,不就玩个愿赌服输嘛!” 张文博仰着脑袋,看向显金,“贺账房,您若要秋后算账,可别把我算进去!” “贺掌柜。”锁儿贴心纠正,隐晦炫耀,“咱年后,就升为陈记泾县铺子的大掌柜了。” 张文博“哎哟”一声,喜形于色,“贺您高升!贺您高升!等会我叫人给您送两个攢盒作贺仪!” 显金笑意盈盈地作揖回礼。 孙顺见张文博将兴师问罪歪成姐妹情深,不由急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张文博。你不讨公道就滚蛋,莫在此处混淆视听!” 怕极张文博那傻子脑子不清楚,再次模糊重点,孙顺双手一叉,直入主题,把一个厚厚的牛皮袋子“啪”一声丢到柜台上,气急败坏,“贺掌柜,我们买这么多盲袋,就为了集你那五色卡,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找来找去、问来问去,硬是只凑齐四张色卡,最后一张咋也找不到……” 显金垂眸,将袋子打开,抽出里面皱巴巴的四张色卡,笑着抬起头,“其实四张色卡凑齐了,在换取色卡本身代表的纸张后,您也可兑换一张四丈宣——四丈宣已是不易,我们店里一刀四丈宣也要卖出一百两的高价呢。” 孙顺顿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我集卡不就是为了集齐五色,兑六丈宣吗?谁要什么四丈宣啊?我要四丈宣,我自己不会掏钱买吗?” 孙顺越想越气。 辛辛苦苦集这么久的色卡,钱也花了,人情也欠了,结果最后一张是怎么凑也凑不齐! 他那老爹给小妾生的儿子买地买田、买丫头买书,就因为那小娘生的考过了院试,成了秀才公! 他呢! 他买点纸! 就只是买了两张纸! 被他那该死的老爹又是查账又是理钱,还把他在银号的存票给封了! 全怪这狗娘养的账房! 他这卡越集越气愤,就特意在陈记掌家人回泾县过年的时候差人打听这长得还不错的“贺账房”是个什么来路,结果这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就更气愤了! 这诡计多端的小蹄子,果然是小娘养的! 且还不是陈家的种! “你个小娼妇!” 孙顺气到口不择言,“你压根就没把色卡放全,骗得我们团团转!做生意的就是贱!为了钱什么都肯干!” 孙顺声音又粗又大,没一会儿陈记门口就围了好些周边做生意的看客。 有看官了,孙顺更有干劲。 孙顺转过身,双手抬起,煽动情绪,“陈记骗钱!陈记退钱!” 他身后几个读书人抽空逮着看客便将“陈记骗钱”的具体事迹,跟个祥林嫂似的叭叭叭叭。 锁儿有点着急,拦下这处,那处又翘起来,眼看孙顺声音越来越大,说得越来越难听,锁儿急得在门口跺脚,因对读书人天然的敬畏又不敢去捂孙顺的嘴,便一边跺脚一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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