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当真只为待遇、氛围、福利来陈记,虽也是人之常情,但显金难免遗憾——没有信仰和理想支撑的匠人,做出来的东西,总欠缺点血气和热气。 显金抽出一张色白润绵的四尺宣,眯着眼想。 董管事及时开口,“……这是清水熟宣,在净皮或特制的生宣上刷一层……” “刷一层矾水而成,做书画是最好的纸材。”显金笑一笑,拿软毫在硬纸片上写下“清水-适书画、装裱,常卖价一刀十两”的小楷,写毕后蘸上白糨糊贴在纸上。 董管事目光里藏着佩服。 宣纸,分生宣、熟宣,生熟宣下属又有许多种类科目,光是陈记,就有五六十种纸张品类,夹连的、不夹连的;撒金的,不撒金的;适合书画的,适合写文章的;不氲墨的,特意制下很是洇湿的……每一品类成本不同、制作所需时常不同、适合用途不同、售卖价格不同,若非长时间耳濡目染,外行人很难在四五个月的时间内,把差别理清楚。 而金姐儿面前这张桌子上,四散铺开的纸上都贴着与“清水”相似的硬纸片,每一种的名称、用途、售价全都正确。 董管事想起宵禁后店子里常常亮起的灯,还有店子二楼那间挂满深棕色、浅灰色、酱蓝色衣裳的小房间。 若要人前显贵,必定人后受罪…… 董管事莫名想起这句话。 再抬眼看金姐儿,小姑娘正一脸认真地等着他说后话。 董管事当即清清嗓子,继续道,“再之后天色越暗,三顺师傅把高师傅拖到了小稻香吃饭,几壶酒喝下去,三顺师傅便发起牢骚,说小曹村的手上功夫倒没什么挑头,但那脑子属实是有点硬,给他什么方子他就全部照猫画虎地硬干!天气冷,檀树皮泡水一个月还硬得嚼不烂,偏偏他们就守着方子上的‘三两石灰粉’愣是多一勺都不给加!一群榆木脑子,简直无可救药!” 为了结账付钱,董管事也做了那桌席面的陪客,毕竟身临其境,学起李三顺的话可谓是惟妙惟肖,连那副指点江山的嘴脸都尽数复刻。 显金默默别过眼去。 董管事倒也没有必要有这么强的信念感……适当地复原两句得了…… 董管事把“大魏达人秀”的表演往回收了收,重新恢复冷静自持、矜持端庄的总助风范,“这一番话将出,高师傅便红着一张醉脸,高声嚷着,若让他守着小曹村,必定不做这样的蠢事……接着我就顺理成章地引出小曹村还缺一名管事,若高师傅能将手下带的学徒和宋记剩下的师傅全都游说过来,便能给他开出八两银子的月例……” 显金笑了笑,她给董管事的权限是开十两银子一个月。 “高师傅怎么说?”显金又抽出一张加了云母贝的纸,对着光看了看,在光下波光粼粼,像极了云海交际、天水一色,美得叫人舍不得着墨。 董管事笑了笑,“他当即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想要回家想想……” 显金点点头,便没再问下去,将未尽数整理完的纸张理了理,放董管事下班回家,待只有她一个人时,便从柜台下抽出与青城山院学生一模一样的布袋子,慢吞吞地铺纸磨墨,工工整整地写下“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 昨儿个乔山长差张文博送了一盒品质上乘的铁皮石斛过来,说是从福建送来的,显金就多嘴问了一句,“……可是宁远侯给山长的?” 什么您原猴、平原猴的,张文博闹不清楚,“山长只说这玩意儿吃了顺气,他老人家怕你写文章写得郁结于心,特意叫我送一盒给你。” 显金:“……” 仿佛回到了前世读研时,导儿天天变着花样问项目进度啊! 不能因为导儿没下deadline,就荒废学术啊! 显金认命地起架子开始做作业。 这比读研还难。 这算是一边工作一边读书啊! 显金写得泪流满面。 显金没正经写过古代策论,常常因为一个字的表述而抠头挖耳,如便秘一般度过了十来日。 显金还没把文章拉出来,高师傅的回复先来了。 一个字,就是干。 高师傅找了个晌午,带了四五个伙计过来,除了他,其他人年龄都不大,最大的就是高师傅的儿子,如今不到二十岁,另几个最多十二三岁的样子。 还是念小学的年纪呢! 有点像雇佣童工。 显金现代人的灵魂开始不安,抿抿唇有些犹豫。 高师傅却一咬牙,“您把我这几个学徒一并收了,我一个月只拿五两银子就够!” 倒是个仗义人。 显金笑道,“董管事谈的多少,就给您多少;董管事答应全部接收,咱就全部接收。”又让董管事来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契书,挨个儿摁手印,让锁儿带到隔壁邱裁缝处量体裁衣,制作陈记统一整齐的制服,又让李三顺带着几人在二楼选了床、领了被褥,一套流程走下来,天都快黑了。 显金只强调了一句,“……明日,董管事会驾骡车将你们送到小曹村去,在小曹村里,你们这一套班子我不拆,谁做什么谁负责什么,全权交由高师傅安顿,我只认两点——一则,小曹村产出的纸张必须要好,不仅要好,还要是泾县最好,但凡有一张放在陈记售卖的纸张有瑕疵,我便只寻你们的过错; 二则,每三月小曹村须出一个新品类的纸,不拘有多新,也不拘能不能量产售卖,只要是新的,就算完成任务。” 算是外派驻场的检验与创新实践小组。 高师傅听得踌躇满志,带着手下的人,高声道,“好!” 第二日,天微亮,一架骡车驶向小曹村。 宋记纸行的宋白喜睡眼惺忪地来到店子,刚在柜台后坐下,便见宋管事慌慌张张地过来,声音尖厉,“作坊没人了!一个人都没上工!一个人都没有!”
第73章 翻脸内讧 “一个人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宋白喜打了个呵欠,颇有些不满地看向老管事。 这管事是他爹留给他的,在宋记干了快三十年,从他爷爷就跟着宋记,据说对宋记忠心耿耿——他儿子孙子早年在去旌德买原料的路上被匪类劫杀,而后便孤家寡人一个,满脑子只有宋记。 对宋记忠心不忠心,他无从知晓,他只知这老管事对他不太忠心。 常常冲他大呼小喝,一副老油子的样儿,斥责他这里不对,哪里不好……对店里伙计严厉狠毒,是应当的,他气急了也会怂恿着老管事拿荆竹条子狠狠抽那群伙计一顿…… 可对他怎么能也是这个态度呀? 怎么敢的! 且不论他是东家少爷,单论读书这一样事,他就是整个宋记最出息的人! 他读的书,识的字,可比这老管事多多了! 还能有老管事知道,他不知道的道理?! 念及此,宋白喜将不满化到脸上,不以为然道,“左不过是迟到!一个人扣一个月的月俸即可!您在店子里大呼小叫的,仔细惊扰到客人。” 老管事一口气堵在喉咙,热血从手指尖朝脑顶门上冲下灌,一巴掌拍在柜台上,“是不见了!他们不来了!老高把工坊的钥匙、对牌、库房的流水全都在了台子上!他们不来了不来了!离开宋记了!” 宋白喜一惊,张大嘴,“那……那以后谁做纸?我可不会啊!”赶紧摇摇头,“他们去哪儿了!找回来啊!若找不回来,就告到官府去!说他们逃了!死了!让官府去捉!” 老管事气得满面通红! 老高和一群伙计,又不是奴籍! 他们是良籍! 他们拿着名籍,京师都去得!官府如何会管?! 又不是捉逃妾,或拿逃奴! 还有,他们又没与宋记签订约书! 前几年老东家过世后,他提醒小喜,开年后必定要签订约书,小喜满口应承,后来说是没找到以前的旧例,又说“这群伙计离开宋记,还怎么糊口?宋记给了他们一口饭吃,他们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跑?”,便将这件事一年推一年,彻底搁置下来。 老管事左边脑袋像被棒槌狠狠敲过,硬撑着沉重的脑袋,耐心对少东家沉声道,“我先去老高家里探探情况……你去城东城南的城门墙找官差问一问,这几日老高他们出城了没?” 一个人走,倒是小事一桩。 工坊所有人都走,恐怕是被人端了窝! 可是福荣记!? 不不不! 福荣记的东家手上还攒着徽州笔的生意,否则怎么他们叫纸行,而福荣记的名号却十分宽泛呢? 这样的店子,端他们做纸的一窝人作什么? 老管事细细思索后,心头暗道一声不好,又言简意赅地交待了宋白喜几句,便顶着剧痛的脑壳急匆匆地出门去。 宋白喜撇撇嘴,腾地一声坐到凳子上,慢条斯理地将柜台里薄薄的流水账簿拿出来再算一遍——这老不死的叫他去问城门墙,自己怎么不去?自己倒是挑个能喝茶吃菜的地方走,却让他去巴结官爷? 想得倒美咧! 他才不去干这低三下气的活儿! 等他过了院试,考上秀才,他天天去城门口晃荡,寻常的小吏算什么?就算是县丞大人来了,也要赐他一把交椅坐! 过了晌午,老管事失魂落魄地巴着门框进来,险些被寸高的门槛绊倒,双目无神,嘴里囔,“……十日前,就有人看到老高去过陈记……昨日陈记的董大宗去过老高家里……今天一早左邻右舍就看到老高和他儿子大包小包拎着东西上了一架骡车……” 宋白喜心头一嘁:便知这老东西只会让他做无用功!这不是什么都自己打探出来了吗!? 老管事后背涔涔直冒冷汗,四下看了看。 宋记的店子里,摞了很高一堆四十五文钱一本的描红册,左边是玉版,右边是夹连熟宣,再之后就是几刀摞在一起的生宣,最后镇店的是一卷老东家在时制下的金粟山藏金纸……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库里那三千刀已经被裁剪成四四方方、书页大小的珊瑚桃笺…… 再就没有了。 人全都走了,他倒是知道做纸每一步怎么走,却从未自个儿独身走过,如今该怎么办?工坊没人做事,县里各家纸行都葆有自己的老师傅,那些专司做纸的小作坊,甚至是掌柜亲上阵做纸,各家怎么可能放人? 那他们只能去镇上、村上挖人,不是熟面孔,人们怎么会轻易跟他们走? 偏偏他们之前看描红本生意好,还特意将库房里其他品类的纸张四处去换成了珊瑚桃笺,齐齐整整裁剪好,预备把这门生意当作宋记最招财的活儿来干…… 如今没人,没纸,没货,没印刷的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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