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一仰头,喝了自己跟前的茶,拿空茶杯去敬宋白喜的烧刀子,笑得亲切可人,“小儿不会喝酒,三爷又身有小恙,只好以茶代酒自罚一杯,您是读书人,自然能谅解吧?” 陈敷皱皱眉头。 读书人……为啥要谅解你拿茶水去敬酒这件事…… 是因为人家读书读傻了吗? 陈敷原以为宋白喜要发气,谁知却见他端起满满当当的一两烧刀子一口干了。 宋白喜顿感飘飘然,不知是被奉承的,还是被醉的,坐在桌上摆摆手,“你抬举你抬举!” 显金笑眯眯又给陈敷满上了一杯淡茶,姿态放得很低,“……我们陈记的三爷也有幸敬您一杯!我们三爷若有您一半的聪明刻苦就好——这可是我们家瞿老夫人日日挂在嘴上的话呢!” 宋白喜只觉自己快要飘到天上了。 在外面交际应酬,原是这么有脸面的事? 怪道那老不死的从来都是自己赴酒局,压根没想过带他!否则凭他读书人的巧舌和灵光的脑子,店子里早就该他说了算了! 陈敷在显金目光威视下,丢脸地拿起茶盅,潦草地放低杯沿,仰头一口吞。 他陈三爷,这辈子都没在酒桌上,这么不讲武德过! 宋白喜喝酒上脸,一杯烧刀子就叫他红了面颊,见陈敷喝得豪气,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也仰头一口吞了。 显金笑眯眯地在旁边拍手,大赞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宋白喜顿感意气风发。 紧跟着又以瞿老夫人、陈家二爷、希望之星的名义挨个敬了三盏酒。 跑堂的进进出出上了三四个热菜,宋白喜刚想拿起筷子吃两口,缓解缓解胸腔和胃部空荡荡的灼热,却听隔壁座的小姑娘长长一声叹息,紧跟着便听小姑娘似呢喃轻语,“……百闻不如一见,旁人都说宋家少东家是个读书的料子,若不是为庶务铜臭所困,必定早夺魁早入仕,如今恐怕都入翰林清修了……” 宋白喜脑子像塞了一坨棉花似的,脚下像踩在白云端,顺着显金的话,大着舌头,“谁说不是……我便是因杂事外事太冗,耽误了学业,否则高低如今也在两榜上了!” 陈敷别过眼。 你他娘的秀才都没考过,怎么就两榜了? 喝商务酒,真难受。 显金偏偏极为真诚地颔首认同,双眼极为有神地看着那傻驼背…… 陈敷决定明天去作坊里看一看。 金姐儿信念感太强,牺牲太大了! “那现在还有读书的机会吗?” 显金笑着夹了块素鸡放在嘴里,颇为惋惜道,“探花的苗子却不能读书,就像天生的神力不能考武状元,都是暴殄天物啊。” 探花! 胃里空空的,烧刀子没有任何阻碍地在身体里发挥作用,宋白喜脑子懵懵的,精准地抓住了“探花”二字。 是啊! 如他一般年纪轻、相貌好又会读书的,一旦考上,必定会被点成探花郎的啊! 宋白喜摇头晃脑,好似已看到长街铺红,十里迎他的场景! 可惜他没读书了…… 宋白喜仰了头,自己和自己干了一杯酒。 显金嘟囔一句,“您其实现在去读书,也不晚。左右管束您的人身子骨瘫了,作坊里伙计们也有了新出路……您算是无牵无挂,尽可以完成心愿……” 是啊…… 管束他的人,话都说不出来了!谈何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还有那群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伙计。 以那高师傅为首,身上一股味儿,酸臭酸臭的,像是汗巾在土里埋了四五十天,又腥又酸又涩,闻着都熏眼睛。 这群人,不在他身边了! 一心强迫他承接宋记的老父,也在四五年前死了! 他……没人管了! 宋白喜被这个认知冲昏了头脑。 显金如与陈敷闲天扯淡,笑言,“我若自己说话算话,我便拿着银子去云南、去延边、去福建、去琉球……谁也甭对我指指点点。” 显金笑呵呵的,似是随手再敬宋白喜一杯酒,“可真是羡慕您呢!想做什么都行!我要是您,就把宋记给盘出去,拿着银子去京师读书!等考中状元,衣锦还乡,不比赚那两块碎银子光宗耀祖?!” “嘎吱——”好像有一扇大门,在宋白喜的眼前打开。 “哐哐哐——”陈敷心脏在胸腔跳得可厉害,这姑奶奶也……也……太奸了吧……原是打的这个主意啊! 宋白喜攥紧酒杯,酒意顺藤摸瓜地冲上天灵盖,“你说什么?” 显金不在意地吃了一块豆腐,大声道,“我说!我要是你,便盘了铺子,拿着钱去京师太学读书!京师考学,可比咱们这儿容易多了!” 宋白喜耳边嗡嗡作响,好像被巨大的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原本就看不清的眼睛前,景象重叠滞后,像留有残影。 “我……我怎么盘?” 宋白喜讷讷开口,“铺子是赁的,伙计……伙计跑了……” 果然,大家伙的铺子都是赁的衙门的。 显金笑道,“你库里呢?!库里总有多少存货吧?还有你那块牌子!‘宋记’那块牌子!” 显金开玩笑大声道,“这样!看在我俩情分上,我出一千两,买你库里的纸!另接手你铺子的转租!” 小姑娘像是在调侃,声音大大咧咧的,一听就没认真。 宋白喜却认真了。 他真没啥好输的了…… 他库里啥也没有! 就还有三千刀被裁剪成书页大小的珊瑚桃笺! 珊瑚桃笺正经一刀能卖二、三两,不算人力,成本约莫在半钱至一两左右……可架不住他把这三千刀纸给裁了啊! 被裁剪的纸,可就一点儿也不值钱了! 宋白喜晕晕乎乎地深看了显金一眼,心头陡升起一股恶意。 如果一千两银子,能把那三千刀纸脱了手……他……还真既被解了围,手上又有了钱……至少够他在京师舒舒服服地拜了师傅、认认真真读四五年书…… 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只能赌一把,这漂亮的小蹄子不知道那三千刀珊瑚桃笺的惨状! 宋白喜一把攥住酒杯,努力让自己眼睛睁大,“你!你可当真!” 显金抿抿唇,努力将笑意藏好。 陈敷倒诧异地看了显金一眼——他记得,账上的活钱好像……好像只有三百来两啊……
第76章 交作业了 至于陈敷为啥会知道泾县铺子上的现银,纯属于机缘巧合——上月,老董拿着账簿来找他,热泪盈眶地激动,“……春季的盈利出来,咱们比城东桑皮纸作坊多了二十两银……现账面上三百过半……” 当初他老娘给他下的死命令是,泾县铺子的利润超过城东桑皮纸作坊,他就能结束流放,重回宣城近距离啃老。 这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吓一跳。 桑皮纸作坊算是陈家的底牌,陈家在宣城的大半开销都是从桑皮纸作坊的盈利来走,泾县作坊在陈家盈利构成里最多算是个添头! 他那老娘这么安排,不就是让他一辈子老家蹲吗? 如今这惊喜来得太快,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按理说,他是可以回去了,宣城多好呀,花红酒绿、歌舞升平,都是熟人纨绔,在街口一喊,各家不成器的子孙就打着呵欠,一起嚯嚯爹娘的钱。 这泾县虽不穷,却到底小了点,纨绔也少了点,他有点怀才不遇——一腔坑妈的好主意,没地施展啊! 可他还是决定不回去了。 陈敷喝了口白开水,笑眯眯地看自家继女一脸纯良地坑蒙拐骗、哄吓恐诈。 真可爱呀。 这回了宣城,岂不是折断翅膀的鸟儿? 还是算了,明显这姑娘在这儿更快乐。 陈敷笑得双眼如弯月,观看显金的表演一丝不苟、细致入微,连微微颤抖的眼睫毛都在表达惊讶。 陈敷不由在心中击节赞叹:真是个角儿啊! 显金睫毛抖动,像是没听懂,顿了片刻,方作恍然大悟状,“您,您当真了?” 又笑,“那可不行啊。您库里的存货都不止一千两银子,我可不能因为您喝了酒,就趁机占您便宜我,万一您明天醒酒了来找我麻烦,那可真是伤脸面了。” 不不不! 宋白喜身形前倾,“我虽喝了酒,却没醉,清醒得很!” 民事责任-1。 显金明显迟疑,“我若是要将库房的纸甩卖,单我一个是做不了主的。”暗示地看了眼陈敷,同宋白喜细细解释,“……要通禀三爷,要董管事核账,要李师傅开库房门……” 宋白喜忙摇头道,“我不用我不用!宋老叔病了,族中耆老都在村里!我就是管事的掌柜和账房!” 宗族力量-1。 显金满意地若有所思地点头。 宋白喜怕极了显金反悔,到手的一千两银子要飞,忙道,“你就算帮我个忙罢!” 若真的能安心读书,他岂非像村东那群老童生一样快活? 享受家族供奉、可不事生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早晨鸡未叫,他先起;每日嗅石灰粉、闻汗臭味、吃糠咽菜、听粗俚语;日日去报道、天天有事做……这和种田有什么差别? 读书多好啊。 每个人都盼着他考功名,从不敢厉声职责,更不敢忤逆违背,吃鸡他吃腿,喝汤他吃肉。 宋白喜酒劲上头,眼眶一红,加重了筹码,“你便是将我宋记的牌子摘下来,挂上陈记的招牌,我也无二话!” 显金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方笑出声,从袖兜里拿了一卷银票,“这是五百两,另五百两待您明日陪着把店子过租后,再一并给您。” 陈敷瞪大双眼,这是哪儿来的钱! 宋白喜企图深伸手去够,却被显金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显金笑道,“您稍安勿躁!先把契书签好。” 显金又从随身背着的布袋里,拿了一叠文书和软毫随身笔,站起身来,本欲与宋白喜讲清楚,谁料到宋白喜抢过文书和随身笔,拿笔尖在舌头上舔一舔,迅速在纸上“刷刷刷”签上大名,再抬头问显金,“……可要摁手印……” 显金摇头,笑道,“读书人,认账、讲理。” 宋白喜只觉这姑娘既漂亮又懂事,若非发誓专心读书,必去陈记把这丫头给纳了。 宋白喜签完文书,显金将银票卷子向前一推,慢条斯理地收拾起东西。 宋白喜拿到钱就想跑,给陈敷摇摇晃晃作了个揖,撩起长袍就向外冲。 “唉——” 陈敷长长叹口气,“山外有山楼外楼,败家啃老我不犹。青出于蓝胜于蓝,丧家之犬在泾南。” 显金:“……”单压S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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