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自小在慈幼局长大。从我记事起,我的头发和眉毛颜色便是如此,身边也无一人与我相似。 起初我也不觉得如何,但渐渐长大后,身边人便嘲笑我相貌异常,甚至有人说我是天生异常,称我与说书人说的那些三皇五帝相似。我听不得这些风言风语,便用墨汁将自己头发与眉毛染黑,又从慈幼局离开,才算换得清静。” 他说话时,周围人一片安静。左廷吞一口口水,继续艰难地说道:“后来,我便来到这里。承蒙祝山长和孔先生不弃收留我,还教我学问,学生感激不尽。” 说着,他又伏倒在地上向祝山长叩首。祝山长也等不及了,连连催促他:“你快说下去。” “是,”左廷直起身又说道:“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发色只是意外。直到不久前王燮他父亲王老爹从海外行商归来,带给我们一些小物事。其中有一面小铜镜,背后刻着些男男女女的画像,发须颜色竟是和我一样。” “我在这一刻才知道,这世上有与我一样长相的人,只是不在这片土地上。” 孔寅到这时也听不下去了,打断他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燮很不客气地怼回去:“子期说什么还不明显么。他并非宋人,而是来自海外。他父母漂洋过海来中土营生,但却因为一些原因遗弃了他。他的族裔并非你我这样的人!” 这下不光孔寅祝同,就连霖铃也是大惊失色。 尼玛原来左廷竟然是个外国人!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玩Cosplay,自己却一点察觉也没有! 她本来以为自己变装已经很牛逼了,竟然有个比自己更牛逼的人。 真的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怪不得左廷的课桌里有这么多墨水,原来是满足他随时“补妆”需求的道具... 大家这时都震惊得说不出话。祝山长皱着眉头想了想,对左廷说道:“就凭发色不同,你便断定自己并非宋人吗?正如旁人多言,有的人天生便有异相,就是中原人发色不深不黑,也是有的。” 左廷苦笑一下,说道:“我原来也是这样想。可还有一件事,让我坚定了心意...” 他顿一顿说道:“我父母并未给我留下什么,只在我脖子上挂了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我一直以为这是古时的文字,便想勤学苦读知道他的意义。” “直到那日我从王员外处见到那枚铜镜,上面所刻的文字,竟然与我玉佩上所刻的一模一样!我这才知道这行字并非汉字,我在这里就算学一百一千年,也不能够知道它的寓意!” 说着,他从衣服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铜镜和玉佩来。 大家呼啦一下涌上去看。只见光润的玉佩上隐隐约约有一行凹凸的文字,而铜镜背面也有一行蝌蚪文。两相一对比,果然是一模一样! 当然这行文字不是中文,凭霖铃有限的英语储备来看也不是英文。如果一定要说,倒是有点像那些弯弯扭扭的古埃及文,或是阿拉伯文,虽然霖铃半个阿拉伯字也不认识。 左廷紧紧捏着这两样物品,恍恍惚惚地说道:“我听王员外说,这枚铜镜是在三佛齐买的。如此说来,那里也许有我身世的消息...” 听到这里,霖铃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所以你帮王燮是因为...因为...” 左廷低下头沉默不语。王燮接过话头道:“不错,我已替子期向我爹说过了。这次我爹出海时,就会带着他去三佛齐找他的亲人。这便是他替我顶罪的条件。” 王燮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流着眼泪对左廷道:“可是子期,就算你不替我顶罪,我也会替你去求我爹。你又何必要替我受这些苦!子期,我对不住你,我王燮不配做你的兄弟!” 左廷淡淡一笑说:“文召,这些不算什么。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怎么回报你都不够。更何况你说你爹最大的期望便是有朝一日你能金榜题名。若是我能保住你的学籍,亦是报答了王员外的恩情。只是你...” 左廷深深叹口气道:“只是你太糊涂了。” 王燮摇摇头说:“不,子期,我已经想清楚了。这个书我也不念了,我同你一起去三佛齐!” 左廷一惊。旁边的孔寅简直要气炸了,这王燮说得好像书院是菜市场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忍不住大喝一声道:“这书院的规定岂是由你来定?这欺瞒师长之事一次便罢了,还做第二次!雷彻!” 雷彻连忙应道:“在。” “替我将左廷挞满,再将王燮重重挞手心一百五十下!” “是。” 灭霸又冲上来要打人。霖铃实在看不下去,奔过去挡在左廷面前对孔寅吼道:“你没听他们说子期是无辜的吗?为什么还要打他!” 孔寅冷笑一声道:“他与王燮串通一气欺骗尊长,如何能不罚?” “放你的狗屁!你算哪门子尊长?除了打人骂人别的一样也不会,我看你才是为老不尊!” “你...”孔寅气得吹胡子瞪眼,一转身对祝山长说:“祝山长,你也看到了。为何闻鹊斋中会有这种欺上瞒下,道德败坏的生员,根源就在于他们的师长不懂教谕,只会一味包庇!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如若放任这样的人充当教习,该斋的生员只会越来越堕落,请祝山长当机立断将此人逐出书院,以免大祸!” 他这话说完,霖铃还没来得及反应,子骏却急了。他一个箭步奔上来,对祝山长行礼道:“祝山长,先生绝非一味包庇之人,请祝山长明察!” 祝山长现在一个头两个大。两个学生还没摆平,两个教习又吵起来了。 他只能打断众人道:“行了行了,这件事端叔也是刚知道,不能怪在他头上。” 子骏这才松一口气。但祝山长又严厉道:“但王燮左廷二人欺瞒师长,不守院规之事,却是你我有目共睹。” 霖铃一听话风不对,赶紧上前急道:“祝山长,子期已经被打成这样,不能再打了。文召虽然犯了错,但这是第一次。说起来也是我害了他,要不是我坚持让他们去行医,文召也不会落下功课,以至于要找岑东山窃题。祝山长,求你看在他初犯的份上饶了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已不是初犯!”孔寅暴跳如雷道:“他向岑观买题蒙混过关已非一日两日!若是不逞,如何对得起其他老老实实读书的学生!” 霖铃这时也完全慌了阵脚。内心深处她也不得不承认,孔寅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她心乱如麻,无奈之下只能对祝山长深深下拜道:“祝山长,求你念在文召平时表现还不错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我愿意自罚薪钱为他赎罪,求祝兄网开一面!” 她说完后,又听身后传来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声音:“求祝山长网开一面!” 她回头一看,闻鹊斋的学生全部跪在地上,替王燮向祝山长求情。 祝山长这时快要崩溃了。他现在是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说饶了王燮吧?已经罚到这个份上还怎么饶? 说让他退学吧?这么多人都在替他求情。 更重要的是,王燮的老爹王员外可是书院的大金主,每年不知道给书院赞助多少金银。现在把他儿子赶走,怎么向他老子交待啊!! 祝山长现在是骑虎难下。他心里甚至有点怨孔寅。早知就睁只眼闭只眼,这件事就混过去就算了。哪至于到现在到这个样子——罚也不行不罚也不行! 这时,王燮忽然站起来对霖铃和子骏他们行个礼,朗声说道:“李先生,各位同窗,各位待我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是我心意已决,这个地方我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今后就算我王燮穷到去街上要饭,我也不会再踏进这书院一步!!” 说完他一撩衣袍,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奔去。 霖铃急死了,在他背后大叫:“文召!文召!” 叫了半天王燮也没回来。 霖铃指着孔寅丢下一句“姓孔的我跟你没完”,然后也拔腿追了出去。
第116章 风流往事 祝山长经过数天的纠结,最终还是决定开除王燮。一是因为王燮的行为影响太坏,二是王燮的态度也很强硬,一连几天都不来书院报道。 最后祝山长没有办法,只能痛下决心。 这个决定也给闻鹊斋造成了很大的阴影。王燮平时在同窗中的口碑很好,大家都喜欢他离不开他,现在看见他被开除,大家心里也暗自焦急。 当然最痛心的还是霖铃。她实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打死她也没想到王燮和左廷竟然会联合起来玩这么一出。 不过在她看来,这个事还是有转圜余地的,就像上次祝山长开除简唐一样。只要她从中调和,再加上王燮态度好一点,祝山长也许还会收回成命。 所以她一连几天每天都往王燮家跑,和王老爹商量。 王老爹现在也是急疯了,每天一大堆金银珠宝往祝山长那儿送,都被祝山长给退了回来。 王员外还天天逼着王燮去向祝山长认错求情,偏偏王燮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王员外怎么说都不肯去。 王老爹磨破了嘴皮子,都快给儿子跪下来了,王燮还是一口咬定不想读书了,把王老爹气得恨不得上吊自尽。 霖铃本来是想劝王燮努力一把的,但是看王燮确实下定决心不想念书了,只好转过头来劝王老爹,让他想开点,不要把儿子逼得太紧。 王老爹对着霖铃只能长吁短叹,又求霖铃帮忙替王燮说情。 霖铃心里也烦,但只能安慰王老爹说:“王员外放心,祝山长那儿我一定会去说情。一旦他那儿有口风松动,我就来告知你。” 王员外对霖铃深深行礼道:“老儿多谢李先生。” 霖铃赶紧还礼。她看着王员外愁容满面的脸庞,心里忍不住深深叹息。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唉... ** 过了几天,祝山长还是没有任何松动。霖铃见事情越来越确定了,心里也是焦急万分。 王老爹那边也是快急疯了。他亲自找祝山长求情,跪在他面前哀求给王燮一个机会。 祝山长叹着气把王老爹扶起来道:“王员外,文召做的事毁坏了书院的规矩,我这里确实无法再收容他了。不过我可以为他写封荐书给我的一个朋友,他兴许能让文召借读数月。反正科考在即,在哪里进学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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