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是想说,他们的心里都有所信仰,为了那正道不被污泥所污,他们愿意赤着足踏过去,哪怕被碎石割得鲜血淋漓也从未生过畏缩之心,世间有千个严嵩,便能有万个杨继盛,本心一日不灭,正道便永世长存。我若是作此番解,不知是对还是不对?” “姑娘说得对。”张居正一时只觉从来自诩出众的辩才,一遇上她便哑了言。 偏她又如此灵透,既能说出她想讲的,亦能了然他所思。 两人无言相对间,顾清稚缄默了半晌。 倏而,她喉头一热,藏于心底的问题脱口而出:“那先生呢?先生也愿意如此么?” 张居正一怔,而后回应:“若是有用得着张某处,张某万死不辞。” 顾清稚笑了:“我知张先生之心。” 雨声渐小,她束好脱落至肩头的斗篷,张居正以为她要辞别,才欲酝酿措辞,却见她的目光忽地投来,仿佛要穿透自己眼底。 “我……还有一事想问先生。” “嗯?” “我想张先生在翰林院供职,必定对朝章典故熟记于心,因此这个问题最好要来求教于您。” “姑娘请讲无妨,若有张某能答上一二的,是张某之幸。” “好。”顾清稚点头。 旋即问道:“您可知本朝女子如何与丈夫解除婚姻?” 张居正一愣,显是未曾料到她会抛出这个问题,随后答她:“和离?” 顾清稚摇头:“和离恐怕是难,那男子不肯放。” 张居正略一思索:“既然如此,那休妻之途也是行不通,便只能义绝。” “张先生可否细说?”顾清稚来了兴致。 “这或许是唯一可行的法子,只是限制过多,亦不容易。” 顾清稚追问:“有何限制?” “若夫妻的其中一方杀害了另一方的亲属,即可义绝,官府可强制解除婚姻。还有一种,妻子若是受到丈夫胁迫与人通奸或是遭遇其殴打而有伤损,也可诉诸官府实行义绝,就看是哪种情状了。” 他娓娓道来,见清稚陷入沉思的双目骤然闪过亮光,似是得了点拨,然想起一事,脑袋复又垂了下去:“那妾也能如此脱离夫家么?” “那便要依情况。若她是平民自由身,自然可以,若是奴籍则不可。按大明律,若是卖身于主家为婢,则其为主家财产,若主人不放,生世皆困于其家。这是我朝法度,非人力所能改变。” 清稚顿时泄了气,眉目间染上失望:“她正是家生子。” 张居正见她遗憾如此,心底那股不忍骤起,促他问道:“那姑娘可是你的友人?” “正是。” 张居正不禁思忖,须臾,似是想出一个法子,先问她:“那主家是做甚么的?” “商人,城南卖布匹的。” “这却是tຊ更好办了。“张居正牵唇,“大明商人少有偷奸耍滑之辈,若要追查起来十个里还不知能不能有两个是清白干净的,这税早匿了何止千万两银子。既然那主家不情愿,用真金白银赎那姑娘出来也是难题,那便不妨以此为把柄,要挟他交出卖身契,如此或许能解脱她出来。” “还真有!”顾清稚欠身朝他行了个礼,脸上笑容并不掩饰,“感谢张先生提醒,我一时糊涂,只想着如何离婚,忘了还有这一茬!” 语毕,笑容一敛,她话锋又是一转:“只是我担心那商人恼羞成怒,恐要挟不成,反而对那姑娘不利,因此我得想个稳妥之法助她拿到那卖身契。” 张居正沉吟:“那姑娘可有亲眷在侧?” “有,她的老父亲跟着在府里做管事,虽是软弱,却也是个心疼她的。” “那可分两条路,一面让她跟那主家提条件,一面写了告发的状子让老父递去官府,以此威胁主家放人,若强行扣押,那边老父即立刻报官。待拿到卖身契后,迅速离开京城,再不要出现于此地,否则那主人狠下心来杀人灭口,又是前功尽弃。” 他温声言罢,顾清稚不禁由衷夸他:“张先生不愧是在朝里和严阁老周旋也能全身而退的,怪不得连他也奈何不得您,那姑娘若能解脱,功劳也得有您一半。” . 夜里落了场大雨,清晨起来尘泥的气息拂满道中,行人络绎走过,脚步声混着车马滚过地砖的响动。 张居谦开了门,见兄长已经披衣起来,正从房内缓步走出,眉头一皱:“哥不晚些再起么?昨晚你可是折腾到了五更才回,这会儿才刚过了卯时,再说今日休沐不用上朝,你还是再休息休息,莫把身子累坏了。” 张居正不以为意,唤了人来端上早膳,张居谦却道:“我都已经吃过了,早给兄长备好了,一碗粥和豆汤,搭着两条煎鲜鱼吃,味道可是绝佳。” 他瞥了弟弟一眼,一面就着端来的盆净手:“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早吧?”张居谦得意道,眉头一挑,“往日里都是你比我先起,今日可是我拔了头筹。” 张居正没理他,取了银箸细品那盘鲜鱼。 居谦见兄长如此冷淡,眉头一耷:“其实今日是徐元灏约我去听宫门外开讲的心学,还跟我说他的小楷已得了大成,他姐姐顾七娘一直夸他有进步,还说要顺便看看我练的文徵明楷法。我这不就早起写了一份,晌午过后去找他们两个,免得徐元灏一个劲儿地吹他多有才华。” “那把你的给我瞧瞧。”张居正从容用完早膳,接过幼弟送来的习字帖,才翻了一页,眉间便不觉蹙紧。 张居谦胆战心惊地观察他的神情,窥得他面色不佳,不免汗流浃背,颤着声道:“这是……不行?” 张居正若有若无的目光投来,似是睨他。 良久,唇畔一扯:“你说呢?” 张居谦差点就要跪下伏法,心一横:“我觉着……挺好的,至少比徐元颢的好。连他那狗爬的字都能大言不惭自夸松江王羲之,那我岂不是江陵王献之了?” “不对,那我岂不是成了他儿子了。”张居谦话出了口才发觉平白矮了一个辈分,刚欲改口,却被长兄的一道凌厉眼风喝止,讷讷地抿了抿唇,自觉垂首。 然而长兄并未多言,一语不发,回身走向书房,只把他一人晾在门口吹冷风。 足足等到午后,张居正方推开门,从书房走出,手里携了卷犹带墨香的字帖。 “公子昨日没睡好,还要这般辛苦做学问么?”乳娘谢氏见他眼底似有红血丝交错,抬手时修长如竹的指尖尽是缠绕的墨痕,不免一阵心疼。 他不以为意:“非是做学问,替居谦做功课罢了。” 唤来幼弟,张居正将这字帖放于他手中,淡淡道:“顾姑娘以为你是个有学识的,若真把你的交予她过目,你这十年的书也是白念了。” 张居谦睁大双目,难以置信地接过这还有余温的笔迹:“所以方才哥忙了一上午就是为了替我代笔?” 谢氏只觉张居正待幼弟未免有些过于操劳,她自幼看着他长大,心里一根弦向来偏着这位张家长子,又不曾听清他二人说话,当下眼角不禁含泪,拿袖子揾了把:“这外人都说长兄如父,公子这份苦心连老身都感动,小少爷如何能不上进?” 老妇人又转向居谦数落:“你看你兄长公务如此繁忙,还要操心你的学业,你还不快收起游乐的心思,把头脑用在科举仕途上才是正经!”
第18章 本朝心学自王阳明开创时起,便一直在民间兴盛。 朝廷对此也并未实施打压,武英殿大学士徐阶更是受心学影响甚深,不遗余力予以推广,今日便是请了王阳明弟子聂豹、程文德等人在灵济宫讲学,以开民智。 由于心学传播甚众,不少士大夫、太学生甚至是识两个字的平民百姓都要来听讲,还有的只是来讨个热闹,非得来瞻仰瞻仰王先生弟子的风采。 西四牌楼的闹市向来喧嚣,今日更是人声鼎沸,面馆里早坐满了客人,一圈圈绕着面条刚出锅的热气。 张居谦向小二叫了碗猪肝牛肉面放葱,转头却发觉店里的位置哪还有空的,一点缝隙也找不着。 小二见他为难,忙端了张小桌搁门外,又给他拿了个小凳子:“这位哥儿,您就坐外头罢,也省得里面闷。” 张居谦点头,随遇而安地坐了,待面到了,便低头专心用他的午膳。 今日的猪肝格外香了些,他正埋头之际,忽地面汤里头被人掷了块烧饼。 惊异抬头,却是顾清稚和她表弟徐元颢经过,两个人正立在他桌前颇有兴致地看着他吃一碗面。 “……七娘?”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忙要行个礼却被按住,听得顾清稚笑道:“烧饼浸在汤里才好吃,送你一块。” 徐元颢亦嘻嘻地笑:“我付的钱。” 张居谦本还吃得正香,闻言烧饼离了牙,做势道:“我才不稀罕吃你的东西。” 徐元颢眼一挑:“怎的?功课不如我就这般眼热?” 张居谦哼一声,掏出袖中藏着的字帖,展开来呈给顾清稚过目:“七娘你看看,是不是比元灏写得好?” 徐元颢笑道:“还要献丑?技不如人,脸皮还如此之——” 瞥了一眼,余下的那个字倏地吞回肚子里。 他大吃一惊,双目难以置信地端详着一起读书的小伙伴:“……何时偷练了?” 不独他一个如此惊叹,顾清稚也看得瞳孔发圆,姐弟两个无不目光震惊,坐他身侧齐齐地打量他。 然而徐元颢不信:“这决然不是你写的,你写不出来。” 张居谦脸一红,嘴硬道:“不是我写的还会是谁?你看这个墨才刚干透,谁有这个闲工夫帮我写?” “似乎也是。”徐元颢忖度了会儿,分析道,“你身边人就你哥哥读书最多,但他终日忙得很,以他的性子也懒得为这点小事儿替你代笔。” 他这分析似乎颇有道理,却把张居谦听得心底冷汗直出,再加上顾清稚一双眼似笑非笑地视着手中字帖,他甚至怀疑她早发现了端倪。 忙撇开话题:“今儿个来听心学,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徐元颢抬眼看日影:“早呢,多少也得半个时辰后开始,我祖父还没从宫里回来,主持的没来,怎么开场?” 他又瞟了眼张居谦:“你兄长来不来?” 后者摇头:“我瞧着不好说,刚又被王世贞先生叫过去,说什么品评做诗的。” “还真是风雅人,难怪张先生和王大人关系好,原是有着共同话题,两个都会做诗。要我们两个憋半天都做不出,玩蹴鞠倒能凑一起比一比。” “你这倒是说的实话。”张居谦承认,偏偏还要摆他一道,“所以我着实不知道你来听心学开讲的意义为何。” 徐元颢瞪他:“我是听不懂,你又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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