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拔刀,正要大摇大摆走入场中,却被一道大力按住了肩膀。 硬生生被压了回去。 他回头,是江婕妤以单手按住了他,神色冷冽:“不必。” “......”感受到自己肩胛差点被捏碎的头领,默默站了回去。 倒是薄云寨那边,震惊之后,隐隐还有些兴奋。 马自鸣嗤笑一声,眼前这华服娘子虽然身量高挑修长,却细皮嫩肉,丝毫没有习武之人身上的气质,也敢来挑衅他?若是不答应,不就成了他们刚刚骂朔方军的缩头乌龟? 只是赢了未免胜之不武。 输?他不会输! “好!”他豪爽应下,“只是我马自鸣不伤老弱妇孺。你这娘子细胳膊细腿的,我让你三招,免得伤了你!” 云霞漫天,血浸残阳,远处城墙上狼烟弥漫,呜咽的朔风为这座边陲重镇平添几分苍凉。 无需准备什么,江婕妤一跃翻身入场,干净漂亮的动作引起围观群众一阵短促的叫好。 她虽习武,自幼长于边关,却不在朔方,此地百姓不认识她属正常,但此刻重新持枪,往日在后宫中刻意收敛锋芒露出的贤淑端庄的温柔模样一扫而空,周身已散发出凛然肃杀。 马自鸣久经沙场,自然感受到了周边气场的微妙变化。 他眼神一沉,正待认真蓄力,江婕妤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风起气轻,长枪抡动,如离弦之箭。 不过瞬息眨眼之间,手中长枪便以着雷霆万钧之势,直直抵在了他的喉管之上,红缨飘动,在雪地的反照下闪着寒光。 再进一分,便能取他性命。 江婕妤眸中杀意比枪头银光还要冷冽,握着枪杆的手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 马自鸣心下一惊,人头堆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反应极快,迅速后仰躲过了一劫,背上已出一身冷汗。 而江婕妤本可以卸他一只胳膊,却到临头,手一松丢了枪,冷眼看着马自鸣狼狈地连退数步。 “一招。” 一招封喉。 江婕妤语气无波,算是回应他方才那要让自己三招的羞辱。 明明马自鸣的身材更壮硕魁梧,他却生出一股正被对方居高临下俯视之感。 此刻周边围着的一圈已多数都是城中驻守的朔方军,满军哗然。 江婕妤背对着夕阳,身影被拉得老长,映在所有人眼里。 逆光下,乔琬只看得清她轮廓。 人群中,郑恒抬起胳膊,用袖口拭去眼角多余的湿润:他仿佛又见到了那名飒爽神武的将军...... 众目睽睽之下,马自鸣破天荒被朔方军嘲笑,颜面岌岌可危。 惹不起江婕妤,他便哈哈大笑反唇相讥:“看来弟兄们没说错,你们朔方军男人甚至连个女人都比不过!一群连女人都不如的废物,竟还好意思骄傲!无能鼠辈,懦弱匹夫!” ...... 这让不少朔方军觉得耻辱,无颜见人,垂下了方才还因兴奋和骄傲而昂起的头颅。 江婕妤嘴唇微动,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马自鸣正得意于自己扳回一局,却又见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站了出来。 “马当家若说朔方军男儿不如女子,那方才输给女子的马当家,是否也不如女子?” 乔琬笑得平和,毫无嘲讽神情,话中之意却犹如火辣辣的巴掌扇在马自鸣和薄云寨人的脸上, “薄云寨,取义薄云天之义,寨中兄弟们皆是敢做敢为......义字当头,侠之大者,何须借女讽男?” 沈贵妃看一眼江婕妤微绷的后颈,微微叹息,亦上前道:“朔方军与义军都是为了守这一方城土,何必水火不容?” 薄云寨的人看不下去四当家被这样子羞辱,忍不住叫嚷起来: “任你们怎么嘴上说得好听,反正,北魏人打来,朔方军也只敢做缩头乌龟,不敢正面迎敌!” “我们薄云寨弟兄拼死御敌的时候,你们朔方军在哪儿?呸!” “要不是你们磨磨唧唧畏畏缩缩,我们那十八个兄弟也不会死在北魏人手里!” 朔方军见有贵妃娘娘撑腰,也忍不住怼了回去:“你们倒是血性,有本事惹了祸不要来找我们擦屁股啊!几百个人就敢出城迎战北魏人三万大军,这不是羊入虎口是什么!” “你们冲动出城,中了敌人计谋不说,还乱了我们将军战术,叫朔方军的弟兄们身赴险境!” “你们死了十八个弟兄,江将军却白白送了命!现在反过来倒打一耙?!我呸!狼心狗肺,白眼狼!” ...... “我一直想看看,我阿爹当年救下的是什么样的英雄。”江婕妤手一松,任枪掉在地上,“不过如此。” 转身回了帐子里。 任由两方这么吵下去,恐怕又要起刀枪摩擦,对城中百姓民心来说也不利。 乔琬思虑过后,稳稳开口:“义军兄弟们辱骂朔方军的时候是否想过,这里面的大多数人,正是你们所保护的朔方百姓的兄弟、丈夫、儿子、父亲?” “将利刃对准自己人,费口舌拳脚,除了逞一时意气,寒自己人的心,又有何用?” ...... 片刻寂静。 “薄云寨弟兄们血性方刚,英勇果敢,有冲锋之能;朔方军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有谋略之才。一果敢,一缜密;一冲锋,一守盾。一守一攻,双方虽立场不同,目的却一样。” “无论是义军的刀,还是朔方军的枪,都该一致对着外敌,抵御外侮才是!” 几句话,犹如滴水如滚油,犹如醍醐灌顶。 有人抬眼,分辨四当家脸上神色。 有人茫然,对自己此前所作所为产生了动摇。 乔琬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衣袖之下,手在微微抖动。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表慷慨陈词,还是头一次,她紧张的。 赵莽瞧着眼前的乔小娘子只觉陌生,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莫名的澎湃振奋冲上心头...... 原先他为城中普通百姓时,也曾仰慕薄云寨的豪情! 可正是因为江将军战死那一役,让他体会到了战场不是江湖,绝不能意气用事。 他毅然加入了朔方军。 震慑,比泄愤更有力。 所有人都望向她,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乔琬后脊发麻,头脑则更冷静。 朔方军驻守朔方,为护国土不被侵占,为皇帝护住王朝的根基。 薄云寨自发组织的义军,是护一方百姓性命,护家乡不再被敌人铁蹄践踏、蹂躏。 剩下的字句在胸臆中酝酿良久,才继续道:“保家、卫国,皆是大义。谁也不比谁浅薄!” 这里面沈贵妃最有感触。 借着袖口的遮掩,她轻轻握住了乔琬的手,掌心湿凉一片。 “说得好!” 乔琬闻声转头。 镇北侯不知何时来了,混在人群里,此时百姓自发给他让开一条道路。 刚刚还因为乔琬的话而神气活现的朔方军都耷拉下了脑袋,生怕被镇北侯记住脸,回去就得挨罚。 “小娘子深明大义,比有些枉活了三十多年的人还明事理。为将为帅者,最先要修炼的便是心性......忍辱负重,最不该有的就是冲动!误把冲动当作血性,不配领兵!” 镇北侯与马自鸣显然是认识的。 马自鸣与他对视一眼,很快别开脸,镇北侯又丢下这句似是而非的话。 而后,马自鸣再没说什么,冷声对自己手下兄弟们道:“还看什么!我们回去!” 镇北侯爽朗一笑,继续为今日之事定了调性,“赵莽、钱涛、胡参!你们几个,带着你们手下这些人滚回去领罚,一人五十组!今晚也别吃饭了!” 围观的人都散了,仁义堂里外一片狼藉,今日也是没法继续摆摊了。 好在金乌西沉,天边只剩最后一道灼目的红。 “镇北侯的伤势无碍了?” 乔琬还不认得对方,沈贵妃以寒暄的方式提醒她。 “多谢贵妃娘娘关心!一点小伤,已无大碍了。” 他们掀帘进去,里面刘丽妃正一反平日高傲尖酸模样,正安慰着江婕妤。 江婕妤并未流泪,对刘丽妃的热情显得有些无奈。 见她们来,如见救星,又见了镇北侯,神色一怔。 镇北侯神情稍霁:“臣见过丽妃娘娘,见过江婕妤。” “侯爷太客气。”刘丽妃掩唇。 镇北侯看向江婕妤的目光里满是欣慰:“多年没有和江婕妤比划过了,想不到婕妤的枪还是一如既往的锐啊!” 面对昔日同袍、邻家大哥,父亲兄弟的儿子,江婕妤也升起亲切之感:“侯爷怎么会过来?” “听说乔小娘子这儿的火锅味道好,惹得营里一帮弟兄们每天就盼着来你这值守,本侯今日也来蹭几口。” 镇北侯直接捡了个位置坐下。 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托词罢了,其实主要还是听到这边朔方军与义军又起冲突,又有故人之女插手,顾不得伤势,便急匆匆赶来了。 其实后妃私下不该与镇北侯一介外臣见面,只是在这朔方,民风开放,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规矩。 陛下临走前又将城中几人的安危托付给了镇北侯,再加上镇北侯也不是意气风发少年郎了,比江婕妤大了将近一轮,只是辈份上不占便宜。 沈贵妃道:“侯爷都开口了,这火锅自然要备下,今晚我们也就吃这些吧。” 乔琬笑着应了:“我去收拾。”
第78章 杜龙火锅 镇北侯年近不惑,铁血铮铮的汉子,扎根军营,身上大小刀伤不断,前阵子为护皇帝周全,又与北魏军中素有“战神”之名的拓跋骅对上,北魏人自后方伏击,千钧一发之际,镇北侯替皇帝生生挡下一刀,腰后多了条一尺长的新伤,鲜血淋漓。 这才被皇帝“勒令”留在镇北侯府养伤。 镇北侯府就设在朔方城中,方才城中生乱,朔方军有胆小些的鞭炮去府上告知,请镇北侯来做主,这才摸了过来,刚好听见乔琬的一番话。 镇北侯听得心旌一荡,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一声“好”,是太久没有听见这般坦荡公允之言了。 他看眼前这几人便如看家中后生一般,脸上带着欣赏的神情。 “侯爷尝一尝这杜龙肉。” 杜龙此物,《澄海县志》说其“似鳗而长倍之,性悍健,能穿堤防,肉甚坚,必捣之,而后可烹,味与鳗类。” 在这冰天雪地,能寻来这样一条鳗鱼,已经是很难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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