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扬州时,娘就已病势沉重,无可回天。 但他只回答了淑人问的话。 他说:“因为,怕理国公府发觉我是沈家人。” 纪淑人神色毫无变化。 “你长得和她很像?”她只问。 “略有二三分像。”沈相清答,“但我与大哥有五六分像——” “说下去。” “当年沈家离京,大哥正十八岁,已经成人。我与大哥当年样貌相仿,恐怕理国公府的管家还记得,所以蓄须遮掩。”沈相清答。 纪淑人略作思索。 “你多大年岁?”她问。 “二十有八。”沈相清答。 纪淑人便向面盆一指。 “去刮了胡子再说话。”她命。 沈相清怀里有刀。 但他手指微动,没敢在纪淑人面前拿出来。 纪明遥抬手。 山姜俯身,从怀里取出短匕,递给沈相清。 这果然不是丫鬟。 沈相清心内清明。 纪淑人,有许多自己的护卫。 真好。 沈相清就在纪淑人和满室丫鬟、护卫的注视下,刮尽了自己蓄了多时的络腮胡。 胡子下,是一张与沈老三不算相像的脸。 但和纪明遥有三分相似。 “你的意思,当年是理国公府逼迫强买,你们才把‘姐姐’卖了,还背井离乡,搬离了京中?”纪明遥缓声问出。 “是。”沈相清嘴唇张合,“是如此。” “沈家以前是做什么的?” “爹……父亲,曾进过学,有秀才功名,在城东莲云巷开了学堂,收束脩过活。后来,父亲走了。” “人卖了多少银子?” “……三千两。” “三千两。”纪明遥重复,“三千两,买你姐姐一条命,再买你全家离开京城,永不许回来?” “……是。”沈相清眼眶酸胀。 “但,你们有什么证据?”纪明遥站起身、 她缓步走向前:“无证诬告国公府邸,沈家还有几条命能偿还?” “我们——”沈老三两腿打颤,“我们有证据!” 他怕得弯下身子,连扯二哥的袖子:“二哥、二哥,你快说呀!” “是有证据!”沈相清语气也急促起来,“当年买走姐姐的管家顾六,现就被捆在城南二里巷第七间院子里!还有当年跟到扬州的管家叫魏林,他、他当年也才三十来岁,现在一定还活着!” 纪明遥停下脚步。 顾六。 魏林。 原来是他们。 “去,”她命山姜,“你和桑叶、百合带人去把顾六提过来,不得有误。” 山姜抱拳出门。 看了沈家两兄弟几眼,纪明遥又命:“拿两个凳子来,让他们坐。” 等着吧。 坐回原位,她望向晨光微明、铺满青白微暗颜色的庭院。 风还未停。 三刻钟后。 金黄的日光撒满院落,沈老三已坐得身上发僵。 他心里更是怕。 虽然不打哆嗦了,可他浑身发凉,胃里酸疼,想喝热茶,更想赶紧吃口热饭。 他有点……有点后悔,后悔一个冲动,就跟着二哥一起过来见纪淑人了。 纪淑人和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才十七岁的年轻夫人,比他还小两岁,是他的小辈……怎么往那一坐,就让他连动都不敢动? 从“山姜”出去到现在,二哥也一动不动。 纪淑人也是。 沈老三只能继续等。 纪淑人……会把他们怎么样? 这,真是大姐的孩子吗? 大姐被卖的时候,他还不记事,根本不知道大姐的模样。 看二哥的样子,好像认定了纪淑人就是大姐的孩子。 可纪淑人,信了二哥的话了吗? 会不会等顾六过来,纪淑人就会把他们三个一起送到理国公府……一起交给那府上的老爷处置? 他、他……他会不会、会不会死! 沈老三直冷到牙根。 ——山姜回来了。 她与桑叶一前一后,一起抬着一个麻袋进来,袋子里显然装着个人。 把人放在廊下,百合打开袋口。 酒臭气味扑鼻,她皱了皱眉。 “姑娘,”山姜躬身回话,“顾六被下了蒙汗药,恐怕还得几个时辰才能醒。” “把他泼醒、扎醒、打醒,怎样都可以,只别要了他的命。”纪明遥下命。 她没那么多时间等。 “是!”山姜领命。 几人提来两桶冷水,对顾六兜头浇下。 纪明遥向天冬要了一把短刀。 顾六浑身打着寒颤,呻·吟出声。 睁眼,就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在他眼前,还有一片淡青的银鼠裙摆微晃。 跟着便是二姑奶奶的声音。 “沈姨娘,是你听理国伯之命,从沈家买来的?” 刀刃在他脸上轻轻划过。他脸已冻得僵硬,硬得像石头,可和精铁打造的刀锋比起来,又软得像豆腐。 他是在做梦吗? 二姑奶奶怎么会拿刀对着他? 二姑奶奶……怎么会知道沈姨娘的事? 是在做梦。 头疼得想裂开。 快答了睡觉吧。 “是我买的。”他喃喃说,“老爷让我们找出身清白、容貌绝色的女孩子,要懂事的。我看见沈家的女孩儿正合适,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回给老爷。老爷说,沈家读书人家,钱少了,必然不肯,给了我三千两银子办事……我可一点都没贪,好好地办下来了。” “‘好好地办下来了’。”纪明遥笑,“怎么‘好好办’的?细说给我听听?” “二姑奶奶!!”顾六像是突然清醒了。 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我只是听老爷的吩咐办事,这可怪不得我——” “打晕。”纪明遥直起身,“关起来,别让他死了。” 桑叶俯身,捏住顾六后颈。 清净了。 纪明遥把刀还给天冬。刀上略沾了血。天冬拿布擦拭干净。 满院寂静。 纪明遥看向沈家“二哥”。 “她被卖是哪年、哪月、哪日?”她轻声问。 “仁圣三年,冬,十月二十。”想起那日,沈相清浑身一抖,不禁多说了一句,“父亲才去了不到一个月。” “你叫什么名字?” “沈相清。” “她呢?” “……沈相宜。” “沈……相宜。” 沈相宜。 沈玉笙。 姚玉静。 纪明遥默念这三个名字。 “淑、淑人,”沈相清忍不住说,“昨晚这顾六还说,还说姐姐‘挨了死的打,也不愿意改个姓!’” “姐姐她,”他追问,“我姐姐她——” 纪淑人轻轻看了他一眼。 天大亮了。 “把这两个人也关起来,给茶给饭。”纪明遥命,“守好,一个也不许少。” 她跑向院门。 她越跑越快。 …… “奶奶!”王平媳妇连滚带爬掀开帘子,“二奶奶来了!二奶奶跑着来的!就自己一个人!” “弟妹?”孟安然忙直起身,“快进来!怎么了?” 弟妹一早没来,她还以为是她近日累了,便没去催促。左右家里也没要紧的事,不如让她歇歇。难道,弟妹不来,竟是因出了大事? 纪明遥冲进内室。 “嫂子!”她当头一跪,“我想请大哥回家,还望嫂子准许!” 孟安然唬得下床:“这到底是怎么了?” “嫂子,”纪明遥紧紧咬着牙,“就让我请大哥回来吧。” “请、请!”孟安然扶她,“你快起来,有什么事别急,慢慢说!” 她忙令王平媳妇:“你快去啊!!”又忙使眼色:想办法把阿珏也叫回来! 王平媳妇忙又跑出去。 纪明遥扶孟安然回床。 “惊扰嫂子养身了。”她人有些怔,“请嫂子容我,等大哥回来,再细说。” “不急、不急!”孟安然也拽她一起坐下。 她细看弟妹。 弟妹只穿着家常衣裙,连斗篷都没披,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她鬓发也散了,眼神发呆,似乎感觉不到冷。 “快倒热茶啊!快拿个手炉!”孟安然急得叫丫鬟,又忙问弟妹,“你可吃了饭没有?” 纪明遥缓缓摇头。 “嫂子,我不饿。” 大哥怎么还不到家? 温茶被塞在她手里。 “喝一口吧。”孟安然心疼地说,“看你,嘴唇都快裂了,快润润。” 纪明遥低下头,抿了一口茶。 苦的。 涩的。 门帘掀动,纪明遥立刻看过去。 ——是青霜。 “姑娘……”她眼泪簌簌地流,又忙自己胡乱抹掉。 “我没事,”她缓慢说,“出去歇着吧,别都聚过来。” 她一个人在嫂子这,已经够添麻烦了。 她说:“我很好。” 狠狠擦了把脸,青霜低头出去。 孟安然劝无可劝,只能把弟妹搂在怀里,与她一起等待。 阿珏今日在紫微殿随侍陛下,出不来也就罢了,大爷怎么还不到家? 纪明遥手里的茶从温热转为冰凉,又被拿走,换了手炉塞过来。 日光渐渐铺满窗棂。 孟安然给弟妹理顺了鬓发。 终于,王平媳妇跑回来报:“大爷回来了!二爷也回来了!” 纪明遥猛然站起身。 “我听说弟妹有大事,就进宫把阿珏也叫出来了。”崔瑜急声问,“弟妹在哪?到底有什么事?我们都回来了,别怕!” 纪明遥冲至堂屋。 崔瑜正掀开门帘,便看见弟妹已在他身前跪下。 他惊得后退半步,忙侧脸看阿珏。 “大哥!”弟妹高声问,“倚财仗势、强买良家女子、逼良为贱、该当何罪?” “强夺良家妇女,当处绞刑!”崔瑜脱口而出。 他震惊看向弟妹。 “仁圣三年,理国公府倚势逼人,以三千两银强买沈氏女,逼迫沈家离开京中,远走他乡十八年,人证已在!”纪明遥握紧双拳,“我想请大哥弹劾理国公府,还沈家——” 她深深吸气:“还我姨娘,一个公道!!”
第81章 家人 越过大哥入内,崔珏转身,一同跪在了夫人身旁。 他试探着握住夫人的手。 夫人瞬时握紧了他。 但崔珏没有感到任何轻松。夫人浑身都在抖。她眼眶已然全红,眼中却没有一滴泪。 他与夫人一起仰头看向兄长。 崔瑜本想叫阿珏扶弟妹起来。他又想扶阿珏。 但手已伸出去,他又攥拳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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