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温家强买撮弄来的绝世美人,“害”得他的爱妾嫉妒杀人,“害”得他失去了交心的爱妾,不是吗? 他绝对会这样想。 他就是这样的人。 真是……有趣。 纪明遥笑出了声。 擦干眼下,她继续思索。 张老夫人的娘家兄弟,张舅公——张尚书,应不会替理国公府张目。 但,毕竟是亲姐弟。也未知张尚书有多看重姐弟情分,是否不忍见亲姐姐受苦,会帮她保全晚年尊荣。 何夫人的娘家,广川侯府,倒似不曾远离过温家。但仅广川侯府一家之力,又能动摇什么? 除这三家之外,理国公府再无姻亲,和其余世交、祖辈旧部,不过因利往来,更会因利而散。 她几乎被嫁进温家。 不谈从小往来“外祖家”,本就对理国公府了解甚深。在婚事将成,只等定亲的一年零两个月里,她又多方探知了温家的底细。 ——她曾以为,她会在理国公府,找到娘的过往。 似乎诸事齐备,不需忧虑。 但纪明遥总觉得她还能再做些事。她不能停下。 离正月十四日早朝,还有两天零七个时辰。 人心最难预料。除了自己和可以全心信任的家人,她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她要做好亲身去朝会对峙的准备。 她要做好勋贵集体反扑的准备。 她要做好身败名裂、不能伸冤、牵连家人的准备。 但车外,是崔珏握住了她的手。 “大哥已在午正二刻去见苏世伯。苏世伯本便准备弹劾理国公府。”他抱起她,“所有人证,皆已令人去寻,只待结果。” “劳累一日了,”他说,“我先送夫人午睡。” “等夫人醒,大哥就回来了。” 他似是在与她商议,又似是已经决定了,必要她如此。 疲乏一瞬间全涌上来。 “那我睡了?”纪明遥便笑,“现在就睡。” 她阖上了酸胀不堪的双眼。 这一觉睡了很久。 醒来已在黄昏。 她身上的诰命礼服已被换下,发间也无装饰。她睡得通体舒泰,脑中清明。 “二爷在哪?”她先问。 “二爷正在东厢,和大爷说话呢!”青霜忙笑道,“姑娘才回家两三刻钟,大爷就回来了,说陛下令都察院上折弹劾理国公府,要亲审此案!大爷正和二爷商议折子怎么写!” “是吗?”纪明遥不由也笑,“还有吗?” “自然还有!”青霜扶她起身,“顾六的儿子到沈家——沈家两位化名姓李——到李家找人,被百合姐姐打晕,也关起来了。接着就看是顾六的媳妇去找,还是理国公府去找了。” 也就是说,理国公府现在还不知道。 “好啊,留给他们的时间越少越好。”纪明遥笑,“还有吗?” “还有这个!”青霜拿来一叠纸,“这是二爷和沈家两位问出来的。” 纪明遥接过细看。 她笑容逐渐隐去。 果然,沈家当年远未到过不下去,要卖儿卖女的地步,是被理国公府威逼利诱,不敢反抗,卖掉了娘。 果然,这十八年来,沈家在扬州过得很好。 除去她见到的这两人,娘还有一个兄长,一个妹妹,都成婚生子,两家人过着衣食不愁、乃至绫罗遍体的滋润日子,往来都是乡绅富户。娘的母亲,到去年活了五十二岁,也算享足了福分。 人活七十古来稀。在这个时代,能活到五十二岁才病逝,已算寿终正寝。 纪明遥一直看到崔珏回房。、 崔珏看见了她手里是什么。 “夫人饿不饿?”但他只说,“厨上已备好晚饭。” “饿了。”放下证词,纪明遥对他笑,“吃饭吧。” 中午不知吃了些什么在肚子里,她都忘了。 她问:“大哥回去了?” “大哥说回去再细想一晚,明日再与苏世伯商议,后日上折。”崔珏也对她笑,“大后日,便是朝会。” 纪明遥安心用了晚饭。 饭后,她才说起沈家两个人:“他们住在后院不便,送去前院安置吧。” “放在——”她顿了顿,“东厢房。” 前院正房,住的是明远。纪明远。 他虽这几日不在,去了理国公府,但若无沈家之事,最晚正月结束,他仍会过来上学。 “让闻书带人,把纪明远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且放着,不必送去。”纪明遥轻轻吩咐。 他不用再来了。 自有丫鬟领命办差。 到了此时,崔珏才低声问:“夫人,恨他们吗?” “恨吗?”纪明遥也问自己。 崔珏没有明指是谁,但她清楚,他问的是沈家,而非安国公府与理国公府的人。 “恨不恨……我也说不清。” 看向暗下来的庭院,纪明遥怅然道:“我出身……国公府邸,又是与你成婚,自幼至今皆为‘肉食者’家眷,甚至,我自己就是‘肉食者’。可我也是直到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倚仗,才能正面反击理国公府。前面的十二年,都只能忍耐、佯装不知地忍耐,不敢露出丝毫怀疑,更不敢去寻找证据、确认猜想,几乎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我都如此,又怎么能要求当年失去家中支柱、只余寡母弱子的平民百姓沈家,敢反抗国公府呢。”她问。 崔珏只是抱紧了她。 “可他们又真拿着我娘的三千两卖身钱,过了十八年富足日子。”纪明遥抓住他的手指,“我娘被理国府毒打时,他们在买房置地、安家立业;我娘被人谋害致死时,他们在安闲享乐、绫罗加身、欢喜成婚、生儿育女、广交亲友,一直乐到今天!” “临死之前才愧疚想起我娘,早干什么去了?”她冷酷地说,“也不知,沈家老太太到了地下,还敢不敢叫我娘一声‘女儿’。” 她说:“这便是我真正所想。” 她说:“从为三千两银子卖了我娘开始,他们就没有一个人,再是我的家人。” 或许广宜公主真的看穿了她。她的确冷心无情。 只是,崔珏会怎么看她? 双手握住他一只手,纪明遥缓缓回头。 崔珏在专注地望着她。那双幽然净澈的眼中,有几分怅惘,但更多的是浓到遮掩不住、化不开的—— “夫人若视他们为亲人,我亦会视他们为亲人。”他空着的手抚上她的脸,“但夫人视他们如陌路,他们于我,便也只是无关紧要之人。” 看了他片时,纪明遥眼中露出笑意。 环住崔珏,她与他交换了一个不含情·欲的、只有缠绵的、安静的吻。 - 理国公府。 又到一个月中旬。 若纪明达还未有孕,每月这个时间,温从阳便要去她房中,与她行房,以求早日让她怀孕。 现她已有孕四个月整,不能更不必行房。 可晚饭之后,温从阳仍险些走向她的院子。幸好脚步还没迈出去,他已经反应过来,连忙转向另一条路。 真是……魔怔了。 该到庙里住几日,驱驱晦气。 温从阳走回他和李如蕙的房中。 离受伤快两年,李如蕙断了的臂骨早已长好,只是真个再做不了精细活计。 温从阳也不让她做任何事,甚至不许她起身相迎。 迈入堂屋,他只由丫头们服侍脱去斗篷、洗手,整理已毕,便自己入内室来寻。 李如蕙在看书。 受伤之后,她绣不出从前的针线了。落了一胎,她又好像连精神都短了些。大爷再不许她做活,自己又总被大奶奶禁着念书、习武、练骑射,白日少能到她这里来。 她无事能做,竟不知从哪一日看起了书。 理国公府并不缺书,大爷的书房更是没少过书,装满了几个书架,她还替大爷收拾过,虽然大爷从前根本不看,全放着当摆设。她规整一次,下次再看,还是上次的样子。 偶尔有……纪淑人喜欢的话本,大爷才自己也读几页,以图和纪淑人能有话说。 服侍了大爷这十来年,她自然是认字的,只是不如正经上过学的小姐姑娘们那样有文采,看起书总是磕磕绊绊,读不通顺,更不会作什么诗、写什么词,不能在秋猎夜宴上得着陛下的赏赐。 但一日一日看下来,竟也习惯了。 她还和大爷一起学了《论语》、《孟子》,会说了几句“之乎者也”。她有读不通的,全问大爷。大爷便当时不会,过几日总会学到教她。 书中有许多道理。怪不得从古至今,人人推崇读书,说能识字、上学是福分。她只看了几个月书,却觉得心里清明了不少,以前想不明白的事,现在似乎都能想通了。 她觉得大爷好像也变了。 没变的是,大爷对她,还和从前一样好,甚至比从前更好。 她知道,因为孩子的事,大爷自觉亏欠了她。 她也自觉亏欠了大爷。 因为当日,她是自己情愿的。而大爷的心性,她从来知道。大爷做不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她却自己生出许多妄想和侥幸,和大爷一起自欺欺人,以为能保住他们的孩子。 孩子没了,是她和大爷两个人的罪孽。 问过李如蕙的晚饭,和她一起看了几页书,又说了会家常闲话,温从阳便同她洗漱安歇。 年轻男女、郎情妾意、名正言顺、身体无恙,躺在一张床上,自是不可避免滚在一处。 但两人没有真正做成。 温从阳仍不入内,李如蕙也忍耐住没劝。 大爷不想她喝避子汤伤身。所以自从大奶奶进门,她和大爷,就再也没真正做过夫妻。大爷每次都忍住了。 大爷还把避子汤的药材卖了,换成银子,全补贴给了她。 想到那将攒满一匣的碎银,李如蕙就觉得心也被填得很满。 “等她生产……”释放之后,温从阳也没有松开她,“若是个儿子,我就和姐姐再要一个孩子。” 若不幸,纪明达没能得偿所愿,他只能和如蕙姐姐再晚些要孩子。 他不会再让纪明达和长辈们,有伤害如蕙姐姐的理由。 流着眼泪,李如蕙应下一声:“我等大爷。” …… 正月十二日,下午。 理国伯终于发现,自家管采买器具、买进人口、调理丫头小子的管家顾六全家都不见了! “大正月里,我许你们吃酒赌钱、尽兴乐去,可你们也别忒乐过了头儿!”他在书房大怒,“顾六、他媳妇、他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妇,五个人全没了,就剩两个孙子在家?” 他骂道:“我这理国府难道是吃人的鬼,一夜之间,让五个人连影子都寻不见?还不快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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