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慧笑了两声。 好一个万事都能割舍的孩子。 “好,‘你娘’。”她说,“她到安国公府的时候,就叫‘玉笙’。” “所以,是谁改的?” 温慧呼吸一滞。 “不清楚。” “好,我就当太太不清楚。”纪明遥不再追问。 “那太太知道,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姓氏,曾被理国公府毒打将死吗?” 温慧攥紧了自己的手腕。 “你咄咄逼人,如此态度,想问的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 纪明遥深深看着温慧的眼睛:“难道太太认为,这些不重要?还是,太太不敢、不愿意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温慧便笑,“我不知道。” “我也信太太不知道。”纪明遥也不由笑,“可太太一定知道,她是正经平民出身,不幸早亡的父亲是秀才;太太也一定知道,这公门侯府调·教不听话的‘奴才’的手段。” “太太更会知道——”她声音里泄露了一丝隐忍,“看见一个容颜绝色、比她出众十倍的新妾进门,名字还与她相对相称,姚玉静会是何等的嫉恨——她必欲将我娘杀之而后快!” “你难道是在怨我害死了她!”温慧既惊且怒! 她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急促的痕迹,指向顺天府的方向:“我真想叫你娘枉死,又是谁给她鸣冤报仇!” “太太当日相助、维护之情,我不曾忘。”纪明遥双唇颤动,“但我也想请太太别忘了:若非姚玉静屡次逼迫陷害,太太不能应对,要人相助,我娘原不必进这安国公府!” “还有!”她收敛情绪,深深呼吸,“我娘怀胎四个月时,满府便都在传她怀的必是儿子,——让姚氏嫉妒到发狂,这话又从何而来?” “即便并非太太指使,”她并非询问,而是确定地说,“亦是太太不曾阻拦、放任之故。” 死死盯了纪明遥几眼,温慧猛然偏过头。 “你心里已经认定我是罪魁祸首,认定,是我放任姚氏害死了你娘,”她哂笑,“那还过来见我做什么?” “养了你十二年,贴心贴肉、事事纵容,”她闭目长叹,“竟就走到这样的地步。” 纪明遥站起身。 她蹲身行礼。 “太太养我十二年,多有关怀、教导、维护,我都记得。”她又恢复了才入内时的平静,“我自觉也还算听太太的话。太太让我做什么,我尽数听命;太太要我嫁谁,我就嫁了谁。太太想让明远清清静静的读书,我就接到崔家去,请夫君尽心教导。这么多年来,没有听从太太之意的,也就只在纪明达、纪明德和立后之事上了。” “今后无缘再做母女。”她说,“但我还要谢太太,最后教导了我一件事。” 她轻轻地笑:“用三千两银子买断一个人,让她远离家人、毫无依恃,便只能依从于你、听命于你,全身心都为你所用,直到折了她这条命,她也不敢对亲女儿有任何怨怼之语,只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让我敬爱太太、顺从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生怕我心生怀疑,对太太生出怨望,在这安国府上无立锥之地。” “真是好手段。”她感叹,“我多希望……太太从没用过。” 温慧浑身颤抖。 “太太,”纪明遥最后唤她一声,“从今以后,不论世人说我忘恩也好、无情也好,说我是‘白眼狼、养不熟’、狼心狗肺、丧了良心、不配为人——都好,我与太太的恩情,自此就两清了。” 言毕,她站起身,挺直了脊背。 “若无想问的话,我就去了。” 她没有等待,便转身离开。 温慧却软了声音:“明遥!明遥——” 她一手撑住炕桌,才能勉强站直身体,慌忙问:“你做什么去!” 她看见纪明遥脚步微顿,回头向她望了一眼。 那眼里毫无情绪,只有一片漠然。 ——像极了崔珏从前看明达的模样。 是不是,不该叫她替明达嫁进崔家? 在纪明遥的身影消失之时,温慧忽地起了这个念头。 但她没时间再为她耽误了。 “你回自己房里去,不必出来。”温慧挥手叫儿子出去,“明远,现在,什么都别问我。” “……是,太太。”纪明远艰涩应声。 他身体僵直,同手同脚走出房门。 二姐姐走之前,一眼也没有再看他。 …… 安国公不在家里。 温慧问不到他在何处。 她乘车向齐国公府来,齐国侯闭门不见。她又向安国公常去的酒楼找人,但根本没有这人的踪迹。 广宜公主府是不必去的。 她又到了张尚书府。 “温慧,”乔夫人只对她说,“你娘不愿意留在这里歇息,执意回家去了。你若也不愿,就也回家去吧。” 温慧跪在地上,求舅母让她见舅舅,求舅母:“不管明日朝上怎么样,求舅舅舅母告诉我还能去找谁——我不信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只为一个侍妾而已啊!! 乔夫人只有叹气,不再回答。 - 回到家里时,恰还有两刻钟才到晚饭。 纪明遥便先来至前院。 “把纪明远的东西送回去,一件也不必留。”她先命闻书,“现在就送。” 闻书连忙应“是”,带人去搬抬行李书籍。 又远望正房片刻,纪明遥才移开视线,看向走出东厢房的沈家两人。 她走过去。 在这两人开口之前,她说:“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娘怎么样了吗?” 她命:“跟我来。” 黄昏的红光里,跟随纪淑人,沈相清和三弟又来到了他们最开始被关住的后院。 这三天,纪淑人求动崔家、各处奔走、搜集证据,竭力要讨回公道。可她自己再不见他们,更不认他们是亲人。 沈相清明白,纪淑人对他们有怨。 她应该对他们有怨。 他也怨恨自己—— 明明长全了两条腿,也长了一张嘴,为什么当年就由着大哥把姐姐卖了去! 他骂大哥不敲登闻鼓,自己又为什么没敢? 只是因为年纪小——可年纪小就是借口吗!怕了就是怕了! “这是她的灵位。” 纪淑人在内室转身,示意他们也进去。 沈相清扶住门框。 与三弟互相搀扶着,他才勉强没有跌倒,走到了纪淑人身旁。 ——先妣沈相宜之灵位。 ——卒于仁圣九年五月三十日卯时一刻。 ——阳上人明遥恭立。 “多谢二位告知,我才能写下她的名字。”纪明遥敬香、祝祷。 娘,希望明天,能有一个对得起你的结果。 她离开了这间奠堂。 …… 沈相清的恸哭声一直传到“凝曦堂”。 就着炸鹌鹑,纪明遥咽下一口淡酒。 今夜,她该睡个好觉。 - 广川侯府。 窗外的光愈来愈暗。 入夜了。 坐在何舅舅家的矮榻上,纪明达双手护着小腹,几乎要坐不安稳。 按捺焦躁,她又问了温从阳一遍:“你当真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下午,毫无预兆,婆母突然就让人送走了明远,又让他们紧着更衣,只带心腹,什么也不说,直接带他们来了广川侯府。 到了这里,婆母也不许他们旁听,更不解释。与何家舅舅、舅母商议了几句,竟是把他们送到后院,关了起来。 现已两个时辰过去。 她只知道家里出了事,还必是能动摇根基的大事。可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仍一无所知!! 这叫她如何安心! 但温从阳闭目仰躺在床上,仍是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面上不见丝毫焦急忧虑。 “我不知道。”他只说这四个字。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纪明达一掌拍向炕桌。 “奶奶,小心身子!”王嬷嬷忙捂住她的手,又劝温从阳,“大爷,你若真知道什么,就请快说吧,好歹让奶奶安心些,别动了胎气!” 胎气。 温从阳笑了一笑。 睁开眼睛,略侧过头,看向满脸忍耐的纪明达,和眼中全是责怪埋怨的王嬷嬷,他笑问:“我说了,又怎么样?” “奶奶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他问,“是能去各府上求人说情,还是能直面陛下、扭转乾坤?” 一手扶住炕桌,另一手在乳母身上借力,纪明达嘴唇翕动。 她欲要责骂,可竟无一句话能反驳。 见她这样,温从阳更是想笑。 他想大笑! 他想说,果然如此! 什么“京中第一闺秀”、文武双全的国公之女,家内府外人人交口称赞,说将他一个无能纨绔“教导”上进了的难得“贤妻”,其实和他一样,也只是个家中出事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长辈们奔波烦心,等待结果的无能之人! 任她满腹诗文、才名出众,在这样的紧急关头,还不是只能——等! 现在,她只能和他娶不成遥妹妹时一样,等着看是虚惊一场,还是大祸临头!! 但嘲讽的话将出口前,他瞥见了纪明达显怀的小腹。 这个孩子,四个月了。 和他第一个孩子离开人世时一般大。 所以,他又闭上了眼睛。 “老太太、老爷、太太,都盼着奶奶的孩子。”他只说,“奶奶别多想了,快安心吃饭歇下吧,别让长辈担心。” 孩子。 纪明达垂下头,看自己的小腹。 是,她还有孩子。 这是她辛苦盼来的孩子,是理国公府下一代第一个孩子。 现在,是孩子最重要。她不能作没了他。 “上饭吧。”她说。 - 一夜还算好睡。 寅时初刻,崔瑜睁眼。洗漱完毕,他亲手穿好朝服,戴紧乌纱。 今日就是助弟妹报仇之日。 妻子仍在养身,他没去惊扰。略用了几口早点,提振精神,他便早早来至西院二门等待。 阿珏和弟妹也出来得很快。 弟妹的神色还算轻松,反而是阿珏愈见严肃。 “还从没在这个时辰见过弟妹。”崔瑜有心玩笑。 “是啊,早起可真不容易。”纪明遥也笑,“等今日功成,明日我便睡到日上三竿!” “必不会耽误了弟妹补眠!” 崔瑜挥手,带两人出发。 到大门的一路,他又反复叮嘱:“阿珏,朝上你不必开口,我会尽量避免他们把话引到你们身上。弟妹也只需在宫门等待,除非实在无计可施,否则我不会让你出面。” 毕竟是状告弟妹嫡母的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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