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纪明达想,孩子。 她的孩子。 …… 大夫诊断,纪明达是产后尚未恢复完全,便怒则气上,气恼过度,所以昏厥。 他先施针,又留下一副药方,让按方先吃三日,不见效再换方。又说,吃药调养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静心安养,不能再大喜大悲,否则,吃多少药下去,也是白填而已。 王嬷嬷忍泪送走大夫。 温家没了爵位,大爷只是捐的千户,也没实职,是不好再有个小症候就请太医来家了,这位已是现下能请到的最好的大夫。 若奶奶还在安国府,又哪里愁请不来好太医? 大爷又撂下话就回书房去了,连陪大夫给奶奶诊治都不肯! 王嬷嬷守一时奶奶,又看一会哥儿,又亲自去茶炉子上看药,把全院子人都支使起来。 原来在理国公府服侍奶奶的人,有一半都不见了,说是叫太太放走了几个,卖了几个,还有打发去庄子上的。 太太当家,要怎么处置下人都应该,奶奶是小辈,应当听命。奶奶陪嫁来的二十来个人都还在,也够服侍。 这可院子里人留人去,只是太太的主意,还是有李姨娘的意思? 她问不出来。 王嬷嬷看向前院书房,又扫视奶奶的新院子。 只看这房舍,奶奶就已经够委屈了! 一更,纪明达转醒。 她第一句话就是找孩子。 王嬷嬷忙叫奶娘把哥儿抱来给她看。 孩子一切安好,睡得正香。 纪明达亲了亲儿子软绵娇嫩的脸蛋。 温从阳竟情愿不要这个孩子。但,无妨。孩子是她的。她不会不要他。 “只要我一日还是温从阳的原配嫡妻,是这温宅的‘大奶奶’,”她深深呼吸,对乳母说,“这孩子就一日是温家的长子,谁也夺不去他的身份。” “奶奶!”王嬷嬷欲言又止。 她到底让所有人出去,独自劝奶奶说:“可奶奶就做一辈子‘温家大奶奶’,又有什么意思?我看这里,太太是不会再向着奶奶了,大爷又是那个样,奶奶在这是无依无靠,只能在这小院里守着哥儿。我从小儿看了奶奶十九年,便不说拿大的话,只说奶奶好,就是我好,奶奶不好,我也不好,我便要问奶奶一句:为什么不干脆和离,再——” “和离之后又怎么样?”纪明达反问,“我是带着孩子再嫁,还是真把孩子留在这,留给温从阳和李如蕙?” 王嬷嬷不敢说。 “便是我带了孩子回家,不再成婚,只守着他过,可他到底是温家的血脉!” 纪明达一手拍向枕头:“我让开位置,不正是成全了温从阳,让他能再娶一房正妻,夺去孩子的名分!” 她又气得面色红涨。 王嬷嬷慌了神,忙说:“是我一时糊涂了,没想周全!奶奶快别管我的胡话了——吃药吧?身子最要紧!” 纪明达缓缓抚向自己胸口。 是,身子最要紧。 她气坏了自己,岂不只叫温从阳和李如蕙高兴。 她这就逃回家里,又岂非只让四妹妹、徐三妹妹和各家亲友看笑话! 孩子还小。 这日子,就且过着看! - 待纪明达身体好转,温从阳与她一同去祭拜了祖母。 两人没再争执。甚至没有交谈。 温从阳每日只歇在书房,从不踏入纪明达院门。 何夫人也不要她服侍,每早请安后,便叫她自去歇息。 温从淑已被何夫人送回广川侯府上学,由荣老夫人和广川子夫人抚养,仍让她以侯府小姐的身份对外见人、交际。 李如蕙并不到纪明达身边侍奉,甚至连早晚请安都无。 这原是理国公府还在时,纪明达为自己清净,特地开恩准的,现今却被反过来给她添堵。 她也只能暂且忍下。 温息上路流放之前,纪明达随温从阳去见了一次舅舅。 温息劝她和离回家。孩子留下也好,带走也好,都随她,不必留在温家吃苦。 纪明达却更坚定了留下的决心。 她这就走,不但对不起孩子,更是对不起舅舅,也对不起去了的外祖母! 刑部大牢两人同入探视不易。李如蕙每次随温从阳出门,都只在牢外车内等待。纪明达去过一次,便没再等到机会。 六月末,温息被押送上路。 温从阳带上数个家仆,一路同行侍奉。 何夫人便紧阖家门,减少人员出入,专等儿子回家。 李如蕙已提早三日,搬到正院陪伴。 纪明达无有疑议。 也好,也好,就让她们亲近去。 待温家能重新开门,与各家往来那一日,能撑住温家仅存颜面的,还是只有她纪明达! - 扬州七月的风依然灼热。 三伏天气,正午,连河边柳旁都少见游人。 城东沈家,沈老大夫妻头上的汗、眼中的泪,更快聚成新的运河,只恨不能载着他们快去京里、去河南,给纪淑人跪下赔罪! 谁能想到,老二竟真带老三寻到了大妹妹的踪迹? 谁能想到,大妹妹虽已没了,却留下一个孩子,便是既有菩萨心肠、又有雷霆手段的纪淑人? 谁能想到,崔御史竟能上奏弹劾国公府,惹得天子龙颜震怒,当朝就让一个国公府夺爵下狱? 谁能想到—— 他当年卖了大妹妹逃到扬州,又在扬州做起生意发家的事,竟已传遍了全江南! 现今,扬州人人称颂纪淑人为母复仇,夸赞老二老三不畏艰辛、不怕送命,奔波入京寻找姐姐,还把这事编成了戏文——戏里骂的头一个是理国公府,第二个就是他们沈家! 骂他,赚回万贯家财,却丧了良心,只顾用亲妹妹的卖身钱享乐,却把亲妹妹的死活全抛在后头! 上月,郑家提了退亲,不娶沈家女儿了。 这个月,铺子也要开不下去,竟只能停业关门。 “幸亏赔得还不算太多……”沈老大之妻算完账又抹泪,“咱们把铺子盘出去,回乡下住吧!也不缺衣少食,还省了见天受人白眼!” 她抽抽搭搭:“现今连咱们的丫头去买菜,说出是谁家人,人家都不肯卖了!” “那孩子们的亲事怎么办?”沈老大一下一下捶着桌角、擦着汗,“回乡下住,又到哪去请好先生?真叫他们一辈子缩在地里?” 他活了这三十来年,一共就养下四个孩子,一个闺女,三个儿子。 闺女是最大的,今年十六岁,正该出嫁,就遭退了亲。 三个儿子,一个十三,一个十一,一个五岁。前两个正是读书进益的年岁,近几个月,却连学都上不安稳。 “还是得去求求纪淑人。”沈老大站起来,“娘不是还给外孙子外孙女留了针线东西吗?快找出来!” “你真要去?”沈老大之妻不愿意,“你这一去,家里就剩我和孩子,真有个意外,你是想回来给我们哭坟?” 沈老大便犹豫。 他媳妇卫氏又开始抹泪:“这戏文至多唱上两三年,也就过去了!咱们就当去乡下散两年不好?纪淑人又恨着咱们,或许见了你,也想法子把你下了狱,又叫我和孩子们上哪去哭!” 沈老大动摇了八分。 “先、先给老二写信吧!”他坐回去,“看老二怎么说……” 他又忙忙地定下主意:“你先快收拾东西,咱们预备搬家!” - 中泽离江宁共一千三百余里。每一两个月,纪明遥和邹太医会通一次信。 她第三次收到邹太医的信,正在七夕当日。 沈家之事竟被编成戏文,在她意料之外。沈家现状,也比她预计得更坏。 但这只是沈家该受的苦果。 被人说几句实话又不会丢命,只是本就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离开了而已。 他们还有房、有地,甚至有下人服侍、有绸衣穿着、有鱼肉入口,不比死了强得多? 写好回信,纪明遥瘫在榻上摇扇子:“想吃西瓜。” 天灾才过去两个多月,中泽用以纳凉的坚冰难得,若从开封运来冰块,崔家虽花得起这个钱,又太显张扬奢侈。她索性减少用冰,不算太热的天气,都只用扇子和井水取凉。 崔珏拿过罗扇,替她轻轻扇风:“才吃过甜瓜,再吃西瓜,对肠胃不好。过两个时辰,晚上再用?” “也行。”纪明遥勉强答应。 崔珏轻笑,俯身在她耳边:“嫂子不许令嘉多用点心时,令嘉便是夫人这般情态。” 纪明遥眨了眨眼。 “可嫂子教令嘉时,会哄孩子听话。”她侧过身,正对崔珏的容颜,也笑,“你准备怎么哄我?” 罗扇摇动慢了些许。 崔珏凑得更近。 “明遥。” 他微哑的声音丝丝缕缕缠绕过来,让纪明遥身上起了一层薄汗。 他嘴唇覆上她的,在唇舌交缠中,含糊溢出一个字。 “乖。” —— 纪明遥“乖”了半个时辰,又“不乖”了一个时辰。 沐浴后,重换一身衣裙,便已入夜。 晚风稍有凉意。七夕星河流灿,崔珏请夫人至庭中同赏夜空。 他蹲身,在夫人裙间系好香囊,以免蚊虫烦扰。 纪明遥也拿起他的香囊。 崔珏起身,她便待给他系。 但崔珏立刻阻止了她蹲身的动作,自己垂首系在腰间。 纪明遥想起去年夏天,也在七月,七夕之前的几日。 令欢生辰,他们在正院用了家宴。她多吃了几杯酒,有些醉了,拖着崔珏走得很慢。 崔珏把自己的香囊给了她。 她也想把她的香囊给崔珏。 她问崔珏,要她帮他戴吗?崔珏说不必。 “去年你就不要我帮你戴香囊,或许是我醉了,你怕我站不稳?”纪明遥好奇问他,“为什么今天也不要?” 她都蹲下一半了! 崔珏喉结微动。 “夫人不当对我俯身……蹲身。”他耳根血红,声音极轻,“尤其,还有旁人。” 纪明遥呆。 纪明遥懂了。 纪明遥的脸变得和他一样红! 她、她还从来,没和崔珏那样过。 但,崔珏每次都对她那样。 就在几刻钟前,她还被那样到……流泪了。 “我、我——”纪明遥目光垂在他腰间,又立刻移开,“我——” “夫人不需、不需那般。”崔珏攥住她的手。 他微微弯身,遮掩变化,轻声问:“出去……吗?” “走、走吧!”纪明遥手背轻碰自己的脸。 太热了。 出去……凉快凉快。 - 八月末,水稻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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