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国伯犹如困兽一般走在房中,温从阳只是沉默跪着。 屋内屋外伺候的人谁也不敢进来劝,连收拾地上的茶碗都不敢。 终于,太太和大奶奶来了! “老爷这又是何苦!”何夫人一眼就看到地上碎得成渣的杯子,又看见了跪着的儿子湿了大半的衣裳。 她松开儿媳,几步跑进来,把儿子抱在怀里,再张口时已经不禁泪下:“小夫妻寻常吵个嘴,也值得老爷这样大动肝火——难道娶了媳妇进来,就是让从阳被老爷打骂的吗?” 纪明达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婆母的话更像一个巴掌,火辣辣抽在她脸上。 “你这才是在发什么昏?!”瞧见外甥女的难堪,理国伯不由更加火起,“娶了媳妇进来不敬着护着,难道要像他一样——” “你看看他干的什么好事!” 他走到夫人面前,瞪着眼睛直跺足:“媳妇身上不舒服让他帮着说一句,他就在门外和媳妇吵嘴,吵得人人知道!难道我娶夫人进来这从头到尾三十一年,这般对过你吗!!” 何夫人说不出来。 理国伯气得双手撑在腿上,放话道:“他不给媳妇赔罪,就一直跪着去罢!” 温从阳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何夫人只能抱着儿子哭。 脚步声轻轻响起。 纪明达缓步走进来,跪在了婆母和丈夫身边。 “老爷……舅舅。”她说,“大爷只是与我稍有争执,不算大事,还请老爷就宽恕大爷这次吧。” 理国伯更心疼她,忙叫婆子进来把她扶起来,叹道:“你总是这样懂事,才纵得他越发过分了!这次我偏不饶他!” 纪明达还想再求一求,理国伯直接转身摆手,摆明不听。 何夫人更急,扳着儿子的肩膀哭说:“你就服个软,赔个不是,能怎么样?已经跪了这么长时间,真把腿跪出个好歹,我的儿!我一辈子就指望你一个,又叫我怎么活!” 温从阳看了母亲一会。 他双膝转向纪明达,低头:“是我的错,请奶奶饶恕吧。” 这话说得简单、语气也硬。理国伯十分不满,还要再骂,何夫人膝行上前,抱住丈夫的腿:“老爷,老爷!真要为一点口角,把你我的亲儿子逼死吗!” 一个“死”字终究触动了理国伯的心。 他拉开夫人的手,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闭目叹道:“只看媳妇满意,就随你们怎么去吧。” 何夫人就转向儿媳。 纪明达连忙也跪下,说:“请大爷和我回去吧。” “回去吧,回去吧。”何夫人扶着膝盖站起来。 她略有蹒跚,把儿子扶起来,拍掉他头上脸上的茶叶,又拿手帕给他擦干脸。 她一眼都没看纪明达,只对儿子说:“和你媳妇好好去吧。” “是。”温从阳唤,“娘。” “哎!”何夫人又被这一声叫出了眼泪。 但她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拍着儿子的肩膀,柔声催他:“快去呀!” 温从阳缓缓转身。 他膝盖虽疼,尚还走得了路,就自己扶着旁侧一步一步走出房门,走下台阶。 纪明达跑过去扶他,被他推开手。 他也不要任何人扶,更不要软轿,实在疼得狠了就停一停,略缓过来些,就继续一瘸一拐走过去。 抬着软轿的四个小厮换成了四个婆子,一直跟到新房门前。 纪明达让她们退出去。 她强行握住温从阳的手臂,劝他:“大爷先洗个澡,让人来上药吧。” 闹过这一场,她也不再计较温从阳的话,应就安顺了。 但温从阳并未如她所想听话行事。 他仍如下午一般笑了,笑着问她:“大奶奶要我洗澡做什么?” 他甩开纪明达,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捏住她的脸,笑问:“大奶奶嫌我脏,想我洗得干净些,好再回来服侍你,是不是?” “你这是又发什么疯!”纪明达狠狠打掉他的手,“才扰得家里不宁,就不能安生些吗!” “安生?”温从阳更向她走近一步,几乎与她相贴,“发疯?” 他冷笑:“大奶奶每次等着我来,不都是为了这些事吗?现在又装什么高洁!哪怕才闹了一场全家不宁,大奶奶心里还是只有这件事!可大奶奶是想要安生听话的奴才伶人,找我做什么?我可不够格伺候你。你若不知道怎么找,我出去找上几十个回来——” ——“啪!” 纪明达抡圆了手,给了温从阳一巴掌。 打完,她手却颤着,久久放不下来。 温从阳头被打得一歪,脸上肿了半边,嘴角也沁出血迹。 他并没还手,只一根手指抹了抹嘴唇,看着自己的血,竟又笑了。 ——疯子! 纪明达连连后退。 这就是个疯子……他疯了!! 纪明达狠狠推走来扶她的所有人,跑进了自己房中。 …… 温夫人终于应付好了安国公。 各自清洁过,回到床上,她忍着浑身的疲乏,叹气说:“从今日起,终于可以只顾三丫头的亲事了。” 安国公正一日气不大顺,又不知该找谁发作,听见是说三女儿的事,倒叫他起了几分兴致,笑问:“太太有主意了?” “是有了,”温夫人声音柔婉,语气小心,“却只怕老爷不满意。” 安国公喜欢夫人这样的温柔小意,且又是才满足过,便仍笑道:“夫人且说来听听。” “我看,老爷若真心疼三丫头,还是尽量把她低嫁吧。”温夫人先断定说。 她只当没察觉安国公瞬间变了的脸色,叹道:“她的小心思也太多了。也是今日我才知道,她竟在明达回门之后,去找明遥乱说从阳和李姨娘的闲话。幸好明遥一向省事知礼,不爱听,劝阻了她。她今天又几次说话不合适,挑拨得家里都不高兴,险些吵得难看。” 她又可惜地说道:“她也是我精心养到这么大的,从小什么都没亏过她,她姐姐们学什么她就学什么。可这自家姐妹间都不能周全,若嫁到人口多、规矩大的人家,她也这样,婆家岂能像家里一样,一笑就过去了?再与亲家反目成仇,纵然孩子回来也是一样过日子,到底吃苦受罪,不也是丢了家里的脸吗。” 安国公听得心里烦躁,就要下床:“明天再让二丫头回来,我当面问问她!” “老爷!”温夫人心里发急! 她是想让三丫头再碍不着明达的事,却没想过连累明遥! 拽住安国公的手,她急声劝道:“崔家女婿今天才被老爷灌醉了回去,你不让明遥好生伺候两天,反又为这一点姊妹间的口角小事把人叫来,难道也不要崔家这门亲家了吗?” 看他没再穿第二只鞋,温夫人又缓下语气,叹说:“老爷真不信我,又何必舍近求远?三丫头就在她屋里,我让她多歇几天不用出来。老爷和我去问她,不就都清楚了吗。” 安国公权衡利弊,很是思索了半晌。 原本三丫头也和她姐姐们一样嫁不成宫里。三殿下只是贤妃之子,嫁了他至多做个亲王妃,不如还是指望四丫头。 似崔珏一般年纪轻轻就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再难寻了,可惜给了二丫头这个不孝女,已经后悔不成。崔珏人太聪明了,也难说动。 不如寻一个禁卫中有实权的武将家里把三丫头嫁过去,倒还更有用处。 主意已定,安国公便回身搂住夫人,柔声哄她说:“我哪儿是不信你?我是一时不敢信这样话,惊住了。” “天晚了,”他叫人进来吹灯,笑道,“夫人连月辛苦了,快睡吧。” - 已在二更,人定之时。 崔宅房舍内的灯烛熄了大半,只有影影绰绰的几盏点缀在黑夜里。 今日黄昏时分,天色就阴沉了起来。不出意外,夜里便要下雨了。 夏日需格外提防水旱之灾,希望这雨不会下得太短、太浅,也不会过多、过长,更勿要连绵数日。 亲手提着一盏灯,崔珏走回夫人的正院门前。院门竟还未关。 守门的婆子殷勤着往里请他,小声笑说:“奶奶一直让给二爷留着门呢,还留了桂嬷嬷等着二爷。” 崔珏未及回应,桂嬷嬷也已从内出来,笑回道:“二爷,奶奶已经睡下了,给二爷备了洗澡的水,还有醒酒汤。烦请二爷到东边洗吧。但奶奶还说,若是二爷没吃酒,便不用麻烦再洗一次了。” 夫人的卧房在西,浴室本也在卧房之西。但夫人已经睡下,再至原本的浴室沐浴难免吵闹。 崔珏道:“不必醒酒汤。”便向东来。 桂嬷嬷接了姑爷手上的灯,亲自在前引路,送姑爷到新设好的浴室之内。 姑娘才嫁过来第四天,这院里已成了规矩:凡姑爷沐浴更衣时,不许有人在旁服侍。 这规矩还是姑爷自己和姑娘商量出来的。姑爷自己都愿意,她们谁还多嘴多事?连崔家原本的下人都没多说过什么。 桂嬷嬷算是姑娘陪房里领头的人,青霜等四位姑娘之下就是她了。姑娘前日就吩咐下来,让她们先慢慢看着崔家原有这些丫鬟婆子的品性本事,她自然是头一个最用心的。 而只看了这三四日,她便觉出,崔家大奶奶拨过来的这些人,不论本事高低,最起码都有两个好处: 那就是老实,又听话。 凡事只要教到她们记住,就必是事事听从。 姑爷在里面洗澡,桂嬷嬷虽然已经是四十多的人了,也站得离门口窗边足有两三丈远。跟她一同等候的四五个婆子,有姑娘的陪房,也有崔家的婆子,都站得比她还远。 桂嬷嬷心里高兴,替自己差事轻省高兴,更替姑娘高兴。 这样的下人,就算开始规矩不怎么好,可哪怕嫁进来的真只是个天真懵懂无知的小姐,只要身边有一两个忠心又得力的人,就能轻轻松松调理得顺手,更别说她们姑娘了。 姑爷似乎洗完了。 桂嬷嬷仍然不动。 等听见房门一响,看姑爷出来,自向堂屋过去,她才同婆子们去收拾。 五六个人一齐动手,很快收拾完毕,各自回房歇息。 崔家好啊。 睡觉之前,桂嬷嬷坐在炕上,和早就回来了的丈夫说笑几句,便先摘了姑娘大婚之前赏下的一对素金耳环,又下炕细细地洗了手,吃了半碟姑娘晚饭后赏给的枣花蜜点心。 这点心是姑娘下午特叫人去街上买来的,专赏给她们这些夜里服侍的人,人人都有一碟,又专多赏她一碟。 大奶奶是好人,才给姑娘挑了这些好调理的人。 二爷也是好人,虽然人是木了些个,倒很知道体贴姑娘、护着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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