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准备沐浴前喊他,“小道长等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他停步。 她立刻抱着自己的寝衣冲进浴房,把门猛地关上,丢给他一句:“你自己再烧水洗吧!” 谢无镜默然,重新劈柴烧水。等水开时,便坐在院中望月。 待她沐浴出来,他一声不吭地入浴房。 浴房里热气氤氲,残留着她身上的香。 他脱了衣袍入浴桶,片刻后起身穿衣,才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她用过的水。 究竟是他有意忘记,还是无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谢无镜望着浴桶里朦胧的水面,良久,将用过的水倒掉。倒入刚刚烧好的水,重新沐浴了一遍。 起身穿衣,他披散着湿发,难得在夜里去了经堂。 他将经龛里那本《与道眠》抽出来,从头再读。 巍然道祖像在黑暗中俯视着他。 就像书中经堂里的道祖像,俯视着那陷入凡尘、因而迷茫的小道士。 这一次,谢无镜记住了书中内容。 黎明时分,他将书放回经龛中,离开。 他终究不是书里那个多情善感的小道士。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 织愉也渐渐适应了道观里的生活。 自谢无镜下山去为她取过一次东西,她爹娘便很懂得寸进尺地时不时主动给她送东西过来。 她在道观中不愁吃穿,日常起居全靠谢无镜。 她总体还是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李二小姐。 只是自他开始忘记给她做饭后,他时不时都会忘一下,烧热水亦然。 织愉不懂他为何这样,待学会和他抢饭、抢热水的新鲜劲过去后。她终于意识到,他变得比从前冷淡许多。 虽然还是那样话少,虽然还是那样她说很多句,他才会搭理她一句。 但他走在去经堂的路上时,已不再会回头看她。也不会再看她看的话本叫什么名字,更不会和她进行偶尔的闲聊。 织愉不是个耐得住的人,发现了异常就去问他怎么了,“我又哪里得罪你了吗?” 她并不想与谢无镜关系冷淡。 谢无镜除了性情淡漠话又少,其他的都很好。起码她跟他抢东西时,他从不会和她较劲。 如若不然,她根本抢不过他。 她见过他劈柴,一斧头下去,一根木头裂八瓣。 她问他是不是习过武,他说略通一二。 但她问他道行如何,他也说略通一二。 他的略通一二,绝不是别人的略通一二。 更何况她从仲夏六月来到归一观,如今八月底,天气也已立秋转凉。 她想,她与他相伴过了一个季节,好歹也能当个朋友吧。 谢无镜不语,只是看经书。 有时他不爱说话这点,真的非常非常气人。 但织愉也不是刚来时束手束脚的她了,她直接拿开他的经书,“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就说嘛,你总不能一直让我抢你的饭和热水吧?” 她完全没考虑过她自己做饭烧水。 如果饭和热水少了一人份的,那只能是谢无镜的错。 谢无镜仍旧不语,从经龛里重新拿经书。 织愉气闷地坐在他身边,他拿一本,她就抢一本。 一边抢,一边思索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他这种天塌下来脸色都不变一下的人,这么不高兴? 思来想去,她终于想到那日他让她换本话本看,但她不乐意。 之后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却是从那天起,他开始忘记给她做饭和烧热水了。 想通了,织愉更加不悦,“你把我当你的弟子吗,什么都要听你的,你才高兴?小道长,不可能的。我爹娘都不这么管着我。” 谢无镜:“我没有。” 织愉问:“那你在跟我气什么?” 谢无镜:“你与太子情投意合。” 织愉像被雷劈了,嫌恶地道:“谁跟你说的?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谢无镜:“太子,还有你看的话本。” 织愉想了下,明白了: 太子和他胡言乱语,而她又恰好看了那本《太子宠妃》,让他误以为她与太子情投意合。此番来找他求救,纯属小情侣赌气,拿他涮着玩? 织愉忙道:“我从前只当太子是兄长,如今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话本,我什么话本都看。我不是……” 她顿住,支支吾吾:“还看了《与道眠》嘛。” 谢无镜默然。 他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从这天起,他没再忘记做两人份的饭,烧两人份的水。 不过回归寻常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九月初,李夫人来送东西,在包裹里还放了封信。 从前李夫人也给她写过家信,里面写的都是李老爷李夫人对她的殷殷关切。 她看过,总会向他说她爹娘如何爱她,说小时候她爹娘如何宠她。 但这一回,她看了信,又变得安静。 翌日下午在经堂,他读经书,她没看话本,而是盯着他的背影。 暮时,他起身要去做饭。 她忽然开口:“小道长,我爹娘为我选好了夫婿,是我爹远房表亲家的儿子,大我两岁,愿意入赘我家。” 谢无镜停步看她。 她碎碎念着,语调不复从前轻快:“我先前同你说过,太子不信道不信佛。京中传信皇帝病了,已不能理事,急召太子回去。” “他的帝位已是板上钉钉,不用再有所顾忌。我爹娘说,不能再继续麻烦你,否则他离去前定会借故拿你开刀,以证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因果轮回、道行修为,唯有帝王才是天。” “我爹娘说,趁着太子并没有言明要娶我,他们向太子假称我自小与那表亲家的儿子有婚约,如今因久病难愈,要让他入赘来冲喜。要我趁太子带人闯进归一观前下山。” 谢无镜问:“何时下山?” 她仰起脸来瞧他,他还是那副平静模样。 她红了眼眶:“明日我爹娘来接我。” 谢无镜无言。 昏昏暮色洒落经堂,庄严道祖像俯瞰着经堂中人。 沉寂良久。 织愉站起来,笑道:“好了,去吃饭吧。仔细想想,我夫婿是入赘的,以后什么都得听我的。待我成亲以后,我还可以带我夫婿来找你玩,其实和现在也没什么变化,我们还是朋友……” 谢无镜眸色沉沉地望着她。 她话音戛然而止,迎着他令人心慌的视线,迷茫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还以为,她和他已经算是亲近的友人了。 可他的眼神让她觉得,她自作多情了。 织愉扁了扁嘴,转身离开,饭也不想吃了。 忽听他道:“你能保证太子不会抢亲吗?” 织愉停步:“抢亲与他不信佛道不同。信佛信道,只是现在的皇帝信,所以大家都迎合他。换个皇帝不信,大家仍旧会迎合。但抢亲有悖伦常,会遭天下人唾骂,他应当不会。” 谢无镜:“倘若他会呢?” 织愉回眸看他。 霞光如血,笼罩于他身。 仿佛将不染尘俗的人拉入了红尘。 他笃定地望着她。 她不知,他因何而笃定。 是因他对太子的见解,还是因为…… 倘若他是太子,他会。 就听他道:“你可愿随我离开陵安?”
第150章 前尘旧世(三) 织愉一愣:“什么?” 谢无镜:“以你所言,以我之见,太子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就算你嫁人,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倘若他以你父母威胁,你当如何?” 织愉面露难色。 若是如此,她唯有顺从。 谢无镜:“太子同我说,你和他有六年情意。无论你怎么看待他,在他心里,这六年的分量很重。你若想彻底摆脱太子,让你父母也安然无恙,一直装病不是办法,唯有世上再无李织愉,太子才会死心。” 织愉讶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我改名换姓,离开陵安?” 谢无镜颔首:“我会助你假死。” 假死。 这种事,织愉只在话本上见过。 她有点兴奋,转念又有点踟蹰:“可是,我若假死离开,岂不是不能再见父母,还要在外吃苦?” 她拧眉,一想到日后自己隐姓埋名、吃苦受累的画面,就觉得还不如嫁给太子呢。 起码能享乐几年。 谢无镜:“头两年或许受累些,待太子忘了你,你父母便可来见你。至于吃苦——只要你不想吃苦,也不会太苦。” 织愉琢磨着他话中意,眼眸一亮,抚掌笑起来:“对!我可以让我爹娘给我很多很多银子!等我假死之后,我就带着银子,去游山玩水几年。几年后太子忘了我,我还能与父母团聚。” 织愉脸上霎时云开雾散,笑得眉眼弯弯:“这主意好,等我爹娘明日来接我,我就同他们说。” 她幻想着日后美好的生活,倏而想起谢无镜方才说,让她同他一起离开,“对了,你为什么要离开?” 谢无镜:“未来新帝不信道,拿我开刀是迟早的事。” 织愉静了静,问他:“那你……是要还俗吗?” 她的语气里,带上一丝不经意的紧张。 她也不知,他还俗,她紧张什么。 谢无镜:“去云游。” “哦。” 织愉抿了抿唇,不再说话。须臾后,她又笑,“我们一起?” 谢无镜颔首。 织愉翘着嘴角,眉眼间又变得神气,催促谢无镜快去做饭。 她跟在他身后,踏着刚刚暗下的夜色,与他走在明月下。 翌日清晨,李老爷与李夫人乘马车上山。 他们以织愉不得接触太多人气为由,没有让太子陪同。不过知道回去后,太子见她是迟早的事,因而面染愁容。 李老爷敲开道观大门,见织愉已收拾好行李。 他行礼,递上木盒给谢无镜,“这段时间有劳观主关照小女。这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收下。” 谢无镜不客气,接过。能掂量得出来,沉甸甸的木盒里,装的都是金子。 谢无镜颔首,开门见山地将昨日对织愉说的话,告知李老爷与李夫人。 李老爷与李夫人闻言俱是惊怔,面面相觑,迟疑地看向织愉。 织愉站在谢无镜身后对他们笑,眼眸亮晶晶的,满眼是对他们答应的期待。 但李老爷与李夫人思忖再三,道:“还容我夫妻二人考虑考虑。” 织愉不解:“考虑什么,没时间考虑……哎呀!” 她话没说完,便被李夫人揪出来,拽到李老爷身后,嗔怪地对她使眼色。 织愉看不懂,还欲说话。 李老爷已对谢无镜道:“承蒙观主费心,我等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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