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想过他自己会有错。 但入夜时,他欲再去找她一谈,却见她与萧公子一同离去的背影。 他第一次觉得,或许他错了。 他跟上萧公子。 商队里的人唤他,他置若罔闻。 他听见他们嬉笑:“这谢公子把他妹妹看得也太紧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小情人呢。” 谢无镜一向不会同这些人说太多,便是他们如何闲聊他与织愉的事,他也不置一言。 道者,静心遣欲无争也。 今日他却停步,回身对着篝火旁围坐笑闹的人们道:“她并非妹妹。” 篝火旁的人都静了,讶然地望向他。 大漠明月皎洁。 他立于沙丘上,月光中,容貌清逸如圣,却一身骐麟色武服,好似仙人染了红尘。 他转过身,继续循着她的足迹找去。 萧公子与她走到了绿洲边缘,站在几棵胡杨树间。 不知萧公子说了什么,她被逼得一脸无可奈何。 两人静默片刻,她突然道:“其实,我与小道长已经成亲了。只不过他未得我父母同意,我心中有结,所以一直与他兄妹相称。” 她一直称呼谢无镜小道长。对外解释,是她与谢无镜自幼分散,谢无镜做过一段时间道士。 此话一出,萧公子愕然地呆滞了半晌,终于无话可说。 织愉转过身来,面对着萧公子:“你是个好人……” 剩下的话,谢无镜没有再听,转身走回驻地。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没有必要再留下。 否则若她瞧见他,她必然又要好几天不同他说话。 他回到营地等她回来。 她还是和他赌气,不搭理他。 他对她道:“是我错了。” 她这才瞪他一眼,用她从商队女人那儿学来的话骂他:“你自己听听你昨天说了什么屁话!” 骂完,她自己觉得粗俗。见他丝毫不恼怒、任她骂的模样,她便兀自笑了起来。 她又恢复了往日同他的相处。 翌日听商队女人问她:“谢公子不是你哥哥?” 她心道这事恐怕是萧公子透露出去的,担心被谢无镜听到,含糊其辞地应了。 这之后商队无人再撮合她与萧公子。 她也怕商队将她撒的谎透露给谢无镜,总是拉着谢无镜远离商队。 到了西域边城,与商队分别那天,织愉有种解脱感——终于可以不用隐瞒撒过的谎了。 然而谢无镜却委托商队的人,再照顾她一日,他有事需去办。 织愉无奈,只得再与商队的人待一天。 暮时,谢无镜才来接她,带她去找地方住下。 他们走在热闹的西域夜市长街,身边大多是陌生的异族人,耳边充斥着听不懂的异域歌声与话语。 织愉抬高音量,不满地问他:“你白日去做什么了?” 谢无镜道:“我想与你成亲。” 织愉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可方才那一刹那,世界分明静得仿佛只剩下他的声音。 谢无镜道:“我想与你成亲。” 白日,他走遍整个边城,在东城角找到一座小道观。 他入观,对着道祖像,静静地坐了很久。告知道祖,他要还俗,从此了却修行。 织愉怔然良久,缓缓垂眸,低声道:“我不要。” 今日似是什么节,身边人来来往往,歌舞不休。 但谢无镜的世界是寂静的。 时间变得恍然。 他无言地带她去他找好的院落,简单安置好她的房间,各自回房歇下。 在黑暗的房中,他仿若回到他在道祖像前重新翻开《与道眠》的那夜。 他不会是书里那个多情善感的小道士。 因为当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他就不会逃避。 但他不清楚她的心思。 他从不打算在她主动开口前向她言明。 至于原因—— 今夜她的回答、她逃避式的沉默与疏远,就是原因。 夜色浓浓,两间房,两个人,皆是难眠。 织愉辗转反侧,还是打算和谢无镜把话说清楚。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让他们之间不开心。 她起床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应了声。 织愉反倒踟蹰再三,才推开房门。 屋内昏暗,但明月皎洁。 他在床上打坐,姿仪出尘,月华洒落在他身上,更显他不似凡人。 织愉:“我不知道你为何说要娶我,是因为我说我差不多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还是因为你不希望日后再有萧公子这样的麻烦。” “无论是哪种原因,我都不希望这是你想娶我的理由。听闻你有累世修行,迟早能飞升。可你与我在一起,岂不是毁了修行?” “我不希望日后有一天,你会怨我阻了你的道途,碍了你的天命。比起做一辈子的怨侣,我更希望我们能做一辈子的好友。” 谢无镜:“你怎知我世世不飞升,不是为了等到你说你我已经成亲的那一刻?你怎知我的天命,不是为了应你的一语成谶?” 织愉瞳眸收缩,心下了然。 那日胡杨树下她对萧公子说的话,他听见了。 她道:“我那是……” 谢无镜盯着她的眼眸,打断道:“是在骗萧公子,也是在骗我吗?” 她从未觉得,他如此咄咄逼人。 可心底,却生出些许欢喜。 她垂首,嗫嚅:“那你容我考虑一下。” 谢无镜周身的寒息淡了,成了一种温吞的耐性。 他颔首:“好。” 他望着她离开,仍是不眠。 黎明时分,他走入她的房中,想问问她可有考虑清楚。 她伏在桌上,已然睡过去。 谢无镜走到她身边,欲将她抱起送到床上。 然她被他抱入怀中,她手下压着的信也随之映入眼帘。 信纸上,是她的字: [爹娘,我要成亲了。 与我成亲的那个人叫谢无镜,没错,就是那个归一观的观主。 说实话,我有几分开心和期待,也有些许害怕。 我不怕他的身份与常人不同,我怕人心易变。 倘若他为我放弃了道途,日后是否会责怪于我,会怨我? 我不会为此自怨自艾,却还是会为这物是人非而伤心。 但我思来想去,或许人的一生就是要面临许多选择,然后去承担相应的后果。 就像幼时我被外祖选中带入京城,招惹来太子。 虽然是被迫的选择,却仍旧导致了我背井离乡的后果。 不过爹娘不必为此感伤。人这一生有许多无可奈何,无论如何,我都会尽量活得开心。 我如今过得很开心,也仍有承担选择后果的勇气。 我愿意嫁给谢无镜,请不必为我担心。 望爹娘安好。 待风波平息,我定会回到陵安与爹娘团聚。 ……] 谢无镜无言,为她将信纸压好,把她放到床上,坐在床边看她。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 到了陌生地方,便很难入睡。后来他为她备了安神香,她方能稍微安眠。 他想或许是她幼时的经历所致,如今这封信也算验证了他的推测。 虽她从未表现出任何对过去的不满,但当一个娇生惯养的九岁小姑娘,被带入遥远的京城,寄居他人家中,远离父母,身边皆是需要她忍让的达官显贵。 她会是多么的彷徨,她又要怎样才能开心起来? 谢无镜无法与她共情,也无法理解这样一个孩子脆弱不安的一面。 但他看着她、想着她,心里便生出密密麻麻的涩意。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烦闷。 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翌日近午时,织愉才醒来。 一睁眼,瞧见床边坐着个人影注视他,她吓得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气恼地打他一下,“你大清早的跑来吓唬我做什么!” 谢无镜:“我没有吓唬你,我只是想问你……” 织愉霎时脸上一热,急声打断:“我还没有想好。” 流转的眸光瞥见桌上被压住的信纸,她脸上又更热。低下头来,羞恼不语。 谢无镜:“我想问你,你对我可还有什么疑虑?” 织愉讶然,心道他难道没看见桌上的信吗? 不可能,信上的白玉镇纸可不是她压上去的。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也不用急着想问题问我。” 谢无镜道,“待你心安,你再选择要不要同我成亲。我会等。” 织愉眸光一颤,缓缓抬眸看他。 晨曦洒落在他身上,一身的暖意。 她垂下眼帘,细声问:“这城中,哪里可以寄信?”
第151章 前尘旧世(四) 初来乍到,谢无镜也不知去哪儿寄信。 他要她先起床,他带上信出去问问,回来会给她带她馋了一路的西域包子。 织愉应下,待他出门,起床换裙,坐在镜前梳妆。 镜里的姑娘,与刚从陵安出来时没有差别。 手指纤纤,肌肤白嫩。 还记得入商队时,他们一见她就猜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偷跑出来的。 听她说是得家中父母允许,与哥哥游历山水,都道:“这走南闯北,谁能不经风霜?又有几人能像你一样,好似刚从家里出来?” “你哥哥将你照顾得真好,难怪你父母放心让他带着你。” 思绪回拢,织愉恍然一笑。梳妆打扮,待谢无镜回来,等他与自己商议亲事。 然,他回来后,信是寄出去了,成亲的事却是一句都不提。 织愉等了半个月,他仿若从未和她说过那些话一样同她相处。 她思来想去,在一日清晨看话本时,想明白了他为何如此: ——他说她不用急着回答,他会等。 可她不是已经回答了吗? 非要她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 织愉气闷,待午时谢无镜给她带她爱吃的包子回来。 她接过包子骂了他一句,“小道长,你是傻子呀!” 骂完,她拿着包子进了屋。 谢无镜思索须臾,紧跟上她,“你愿意同我成亲?” 织愉嗔他一眼,“我信都寄出去了,还能截回来吗?” 谢无镜:“你若想,我可以去截。” 织愉想拿包子砸他,想了想,又觉得浪费包子。 狠狠咬一口绵软的白面,她道:“你真是个傻子!” 谢无镜又问:“你愿意同我成亲?” 织愉芙蓉面泛粉,轻轻点头:“嗯。” 谢无镜:“你真的愿意同我成亲?” 织愉无言以对,“愿意,真的,够了吗?”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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