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梧却摇头,“那样我与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可以掺和进那些阴私里面,却不能用老夫人的死做文章。 他道:“用您的死做什么文章呢?让陛下愧疚?让邬庆川的德行有亏?让我的名声更好一点?” 这些东西,他都不需要。 “邬阁老若是想做这些,我也不答应。” 寿老夫人便轻轻叹气,“清梧啊——” 郁清梧点头,“您说。” 寿老夫人却说不出声了。 她摇摇头,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对钱妈妈好一些。” 郁清梧红眼:“我知晓的。” 寿老夫人说这么一场话,又睡了过去。她真害怕自己就这般一睡不醒。 郁清梧沉沉的吐出一口气,慢腾腾的走到了廊下坐着。日头慢慢的落下去,红墙上有了竹影,黄昏逼近,继而夜幕来临。 他又去提了一盏灯来。 他想起赵妈妈说,“我家姑娘每逢睡觉,都要一盏灯亮着。” 她怕黑吗? 怕黑呀…… 兰山君睡醒的时候,外头一片寂静,唯独钱妈妈睡在她的身侧正香,小声的打着鼾。 她愣了愣,倒是想起了白日的失态。 她站起来,轻手轻脚摸黑出来,却见黑暗中有一处漫着光。 她定睛看去,就见郁清梧坐在门口的廊下,宽大的袖子下遮了一只圆圆的灯笼,见了她出来后,他看向她,没有问其他,而是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山君——你要我帮你杀谁呢?” 兰山君一时之间,竟生出些错觉来,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但他紧接着却继续问了一句,“是洛阳的人吗?” 兰山君心口紧紧一缩,她脸色泛白,“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郁清梧便又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说,“不用你为我做什么——我已经答应你了。” 兰山君怔怔一瞬,心中动容,便盘腿坐在了他的身边。 夜风徐徐,两人的衣袖和发丝都被带动得吹起来。 郁清梧静默了一会,终于道:“山君,你——你跟段伯颜是什么关系?” 兰山君就知道她那一次哭,到底是瞒不住他的。 她轻轻感喟一句,转头看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一直在害怕——我在害怕,苏公子是查出什么了,才去看的老和尚牌位。” 她说,“我师父,段伯颜——我唯恐他跟苏公子的事情有关。” 郁清梧一双眼睛慢慢的瞪大,而后就又轻柔下来,肯定的道:“没有关系,阿兄并不是因为知晓了你师父身份去世的。” 所以说,她心里的事情太多了,这应也是一件。这样的事情压在心里,时时内疚,怎么可能好受呢? 他便也不问为什么段伯颜是她的师父,也不问她的过去是什么样的,他只是终于想通了她的一些话。 比如说,她对他说,他们两的路是一样的。 比如说,她对他说,十年生死,愿与君同。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之间,有一位相同的先生。她应是愿意用十年的生死去看一看段伯颜曾经走过的路。 他柔声道:“山君,你大可以告诉我的,关于段将军的事情,我能倾听——我也有资格听。” 兰山君眉眼都松快了一些:“我知道你有资格。但在不熟悉你之前,我不敢。” 她敢嫁给他,却不敢提这件事情。人心难测,谁愿意交付真心呢? 郁清梧就忍不住逼问了一句,“为何现在敢呢?” 兰山君却瞧了他一样,靠在墙上:“可能是信你了吧。” 她歪头,“郁清梧,我可以信你吗?” 郁清梧笑起来,将灯笼放进她的怀里,温和道:“请君信我。” 只四个字,就让兰山君也跟着笑起来,她喃喃道:“今日,确实畅快。” 哭了一顿,心境好似开阔了一些。连路也好走起来。 但他不问,有些话她却要说的,她道:“我的从前,其实与我说的,也没有什么不同。我来洛阳之前,并不知晓他的身份。我猜着,应该是他来到蜀州,途经淮陵,恰好碰见了我,又恰好有一座野庙——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 “后来的事情里你也知晓了,我在白马寺碰见了你和苏公子,他认出了我,但我确实是没有认出他的。” “从那一刻开始,我心有怀疑,又从你给的段伯颜书籍里看见了他的字——我就确认是他了。” 她说,“但是知晓了他的身世,我就要有所防备。他毕竟是一个死去的人。他跟齐王——” 她定定的看向他,“是不死不休的。” 郁清梧:“我与齐王,也是不死不休的。” 他心中随着这句话的脱口而出,又有些酸涩起来。 原来,这就是她要嫁给他的缘由。 她终于说了一句真话。 但是她还是个骗子。 他知道的,她还有许多事情瞒着他。 以她的心性,单单段伯颜的事情是不会让她如此。 但他只想得通段伯颜这里,却想不通其他的。他只能道:“山君,你若是信我,以后就多与我说。” 兰山君犹豫了一瞬,而后点点头,“我答应你。” 有个人分担,毕竟好受许多。 但如此被人分担,她又觉得心里不安得很。 第二日,她陪着寿老夫人晒书,总是迟疑的看着外头。 钱妈妈轻声的跟寿老夫人咬耳朵,“哎哟哟,昨日我起床的时候,发现小夫妻就坐在廊下谈心,两人配得很,我就又回去装睡。” 睡得她骨头都僵化了两人还没说完。 她道:“昨日谈心,今日就思念了吧?我瞧着她在等清梧回来呢。” 寿老夫人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就你聪明哦。” 钱妈妈:“那是。” 她想了想,“山君还是太闷了,我要不要带她出去逛逛?” 寿老夫人:“那就逛逛嘛。你也好久没有出门逛了。” 钱妈妈哎了一声,“那我就撺掇撺掇她。” 兰山君却有些犹豫,“我也没有什么可买的。” 钱妈妈:“姑娘家,首饰衣裳哪里还嫌少?走吧走吧,我也想买些呢。” 兰山君只好点头。 钱妈妈兴奋的拉着她出门,让人准备银两,问寿老夫人:“你想要什么呀?” 寿老夫人:“食伏记的栗子糕如果有就买一些回来吧?” 钱妈妈:“行!” 她拉着兰山君出门了,道:“都是老夫人出钱呢!” —— 邬庆川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和稀泥下来了。 博远侯被判了死刑,邬庆川出狱。 他出狱的那一日,有不少学子去接他。 作为文坛大家,又是洛阳一党,他被蜀党诬告的事情让这群学生颇为气愤,竟然无人细细去纠察博远侯的证据是真是假,只知道朝廷说他是被诬告的,那就是被诬告的。 这般的人被诬告,简直是在他们心中烧了一把火。即便是被国子监里面的先生警告过不可冲动行事,但在大理寺的门口,还是有人泼墨水。 文人嘛,泼的东西也是文雅的。 邬庆川在洛阳收的弟子王奎扶着他出门,哭道:“先生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没成想到头来却要被如此对待。” 邬庆川笑着道:“他人诽我谤我,我自关门睡,只要清白在,何惧有之呢?” 他眼神扫向外头,却没有看见郁清梧的身影。他到底是叹息一声,而后对王奎道:“今日你们来了这么多人,已经是不妥,还是快些回去吧。” 王奎:“他们都是敬重先生,知道先生冤屈的。” 邬庆川听见这一句话,久不能言。 ——十几年前,他去蜀州的时候,若是也能有这么多人送他,他也不至于心灰意冷。 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是在洛阳知情人心中徒增笑柄。 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即便是错了,还是依旧要走完。不然他这一生算什么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算什么了。 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就见齐王的马车在一边等着他。 众目睽睽之下,齐王带着齐王世子过来,与他在诸位学子的面前笑意盈盈。 ——极为讽刺。 邬庆川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要被剥掉了。但十几年过去,当年的人换了一批,学生也早早换了人,无人看出他的窘迫,无人看出他笑意里面的苦涩。 齐王扶着他,喊了一句,“邬阁老,辛苦了。” 邬庆川却不敢应。 他连忙道:“让王爷费心了。” 齐王似笑非笑。 死了一个博远侯,保下一个对他并不算忠心的邬庆川,他当然要费心了。 不然众人都该以为他要失势。 齐王最近确实过得比较艰难。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到了绝境。有时候臂膀太长了,冒犯到了父皇,被砍掉也是好的。 他就是觉得博远侯死得有些不值。 应该有更大的价值才是。 毕竟是他的舅舅。 他不满一瞬,觉得这次的事情是自己太狂妄的后果,如今被皇太孙那个没毛的兔崽子摆了一道,自然也要警醒一些。 他并没有报复皇太孙——这样皇帝对他就更加厌烦了,他只是乖巧的听话,在此事里面做了个傀儡王爷。 他对儿子道:“你跟太孙,你迟早要死在他的手里。阿柏,皇太孙比你厉害,也比你手段狠。” 齐王世子一直怏怏不乐。即便再是怀着一种天真的念头,也不可能在此事之后还说出他与大哥哥两个人关系依旧的话。 但心里又有一股不服气。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呢? 他等在皇太孙必经之路上,倒是叫皇太孙诧异。他走过去,“阿柏,你找我?” 齐王世子紧紧盯着他。“大哥哥——将来,你会杀我吗?” 皇太孙摇摇头,“我杀你做什么?” 他笑着道:“你若是非要这般想,就把咱们想成争夺铺面的堂兄弟。无论哪一方输了,不过是输些铺面罢了,哪里要喊打喊杀?” 齐王世子却摇头道:“难道阿冀在大哥哥的眼里,是一间铺面?难道博远侯的命在你眼里,也是一间铺面?” “那将来我在大哥哥的眼里,是不是也如同一间铺面呢?” 皇太孙沉默下去。 有些话,在皇家,是不能挑明说的。他无法理解阿柏现在的质问,也不愿意与他太过于纠缠这些字词。 他突然指了指前头走来的郁清梧,“他的兄妹都死在阿冀的手里,那算不算阿冀的铺面?” 齐王世子张了张嘴巴,“这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 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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