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年他走到蜀州,两样都不占。郁清梧道:“我想,他彼时应当不知道,死之一字,该要怎么写,才对得起当年无数将士鲜血才给他换来的那一件红袍官身。” “这时候,他路过野庙门前,看见了你。” 兰山君呼吸一窒,她瞪大眼睛看看郁清梧,再低头看那两条线。 她几乎是着魔一般,看着郁清梧的手慢慢动起来。他正将隐喻着她的那条线慢慢的往下一划,而后接在了另外一条线上,“他看着你,抱起了你,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你,最后驻足许久——我不知道他想了什么,但他最后,肯定将你放在佛祖之前,自己撸起袖子,收拾出了一个庙宇。” “山君,那应该就是你的家了。” 兰山君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郁清梧就笑得更灿了,“山君,他很爱你。” “——你看,你让他多活了十二年。” 他虽然没有过问她的过去,但却在心里已经默默推衍了无数遍。 兰山君差点又要哭了。 她几乎是带着些急切的语气颤抖道:“——老和尚,是很爱我。” “我之前也很倔,但我知道,我在地上打滚,他就会给我洗衣裳,我说要去买书,他即便不愿意出村落,却愿意跟在我的背后护着我……” 她十二岁前,每一份倔强,都有底气。 她十二岁后,每一份倔强,却再没人兜底。 她低头,不肯抬起头。 郁清梧也不催他,他就静静的站在她的身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兰山君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安静下来了,她道:“郁清梧,你这个人,真不错。” 有这么一句话,便是万死也值当了。 郁清梧送了她回去安睡后,一直都是欢喜的。 直到—— 钱妈妈一脸奇奇怪怪神色叫住他,“郁少爷,你来一下。” 郁清梧开颜,“钱妈妈,我这就来。” 钱妈妈左右看看,偷偷塞给他一本书,“这是我给你留的,别到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郁清梧笑吟吟:“什么书啊?” 他打开一看,立马又合上了。 他脸色通红,“钱妈妈!” 钱妈妈:“我怕放我那里被看见嘛,便要变成为老不尊了。总是要给你的。现在给你也行。” 她老人家有好事还是想着人的,道:“我买了那么多书,这本特意叫掌柜挑出来的,最是卖得好。” 郁清梧急急将书塞进袖子里,恨恨道:“钱妈妈,我这就走了。” —— 第二日,兰山君辞别寿老夫人与钱妈妈回了镇国公府。她久不回来,一回来却要帮着理官司。 先是慧慧来说她跟母亲最近又吵了几次。都是关于婚事。她抱怨道:“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是一定要远嫁,但我想,我也一定不能只听着母亲的话高嫁。” “嫁与不嫁,该是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只盯着门第呢?门不当户不对,我也是不会幸福的。” 她说,“我总觉得,我不该太着急才是。难道我的一辈子里,除了嫁人,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干了?母亲总是念叨这个,我耳朵都要炸了。” 兰山君:“我上回让你跟母亲谈一谈,你谈了吗?” 慧慧:“谈了,我把所有的念头都告诉了她,她当时还哭得死去活来的,抱着我说:慧慧,我从未想过你会这般苦,我以后不会再跟你抱怨这些了,也不会逼着你了。” 兰山君:“这不是挺好么?” 慧慧:“母亲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昨日刚发的誓言,第二日听人家一说,耳根子就又软了,回来跟我哭,一本正经的劝我:你还小,想得不周到。” 兰山君好笑,“然后呢?” 慧慧:“我还能不知道她的性子么?只能又哭得更惨一些。” 可哭得多了,就没有兴致了,连那股多年的委屈也变得四不像起来。 她便不愿意哭了。她烦得很,“我现在一听婚字,就觉得要吐。” 兰山君闻言,安抚道:“如此,那就再等等。” 但朱氏却不肯再等,她拉着兰山君道:“怎么回事?寿老夫人的病还没好?就连说门亲的时辰都没有了?怕不是不肯为慧慧说亲了吧?” 兰山君皱眉,“母亲慎言,这话叫人听见了,还要说咱们忘恩负义。” 朱氏刚与慧慧吵了一架,心本就着急,便口不择言起来,“山君,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愿意慧慧嫁到高门去?你自己嫁了郁清梧,算不得好,便要……” 兰山君冷冷看向她。 “母亲,慎言。你若是再这般说话,我明日从东宫回来,便往寿府再住到出嫁了。” 朱氏:“……” 她自知失言,却又觉得兰山君这是翅膀硬了,从前还跟她讲脸面,如今却连彼此相和的脸面的都不要了。 她哭道:“你都不知道,慧慧如今有多倔,根本不听我的话。我难道会害了她么?” 兰山君却道:“母亲这般的话,该去跟父亲说。慧慧也是他的女儿,你有为难处,该叫他出力才是。母亲这般的话,也该去跟大哥哥和三哥哥说,他们作为兄长,也该努力朝着上走,叫镇国公府的门第重新光耀起来,这样,姐妹们才好嫁。” “——如此种种,都不是要逼着慧慧去嫁高门,好叫你出门的脸面光耀些。” 朱氏彻底傻了。她发现这次回来,兰山君的态度截然不同。她似乎是已经彻底将自己跟这个家分开,连一句抱怨也不愿意听了。 她喃喃道:“你说寿老夫人病着,可你不是也让她给文渊侯府的大姑娘说亲了么?还是说的庆国公府。怎么,难道你妹妹不能配庆国公府,难道我们家门第比文渊侯府更低?” 兰山君听了这话,总算是明白母亲今日这一股邪气是从何而来了。 她好笑道:“这事啊……这可不是我去找庆国公夫人说了就成的。那是她自己就选好的人,我不过是顺手推了一把,不然,你以为我能让她娶谁就娶谁?母亲,我可没有那么大的份量。” 又笑了笑,道:“但且不说她家也没有跟慧慧年岁一般的儿子,等不到慧慧长大,只说母亲和她的关系……实在是算不得好吧?母亲在我们面前骂过庆国公夫人多少回,她又是见面就讥讽我过去的,从不给你面子——母亲想将慧慧嫁过去,可想过慧慧在她手里会不会好过?” 兰山君不免叹息,“母亲这样,实在是伤人心。” 朱氏本也是急了才这般说,被兰山君说了一顿,又开始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她抬起头,想要递个台阶,却见兰山君眉宇之间,竟没有丝毫气闷。 朱氏神色一顿,兰山君却站起来,打开窗户,让光熙和风都进屋子里。 她晒着煦煦日光,感慨道:“母亲,天下有我们这般并不亲近,无缘无分的母女,自然也有你和慧慧那样亲近,相互在意的。” “我与母亲,疏离远走,所以母亲对我如何,我并不在意。只是慧慧在意极了你,便由爱生怨,却又不敢离开。” 她笑笑,劝诫道:“慧慧不容易的,母亲且珍惜吧。” 朱氏怔怔听着,而后突然问,“你这么说,也是伤我心了。” 兰山君摆摆手,喝下一杯钱妈妈给她做的蜀州姜茶,“你伤心便伤心吧,我却高兴得很。” 她以前总是陷入母亲爱她还是不爱她,她要不要爱母亲的周旋里。 我与我周旋久,就忘记了,其实还有人在独一无二的爱她。 她其实从碰见老和尚那一刻开始,就并不缺爱护。她也懂得爱人。 她的孺慕之情,让老和尚多活了十二年。 她笑起来,慢吞吞将手放在朱氏的肩膀上,而后轻轻拍了拍,“母亲,我并不恨你。” 但我也没有多爱你。 她终于替十年前的自己,十年后的自己,在这段浑浑噩噩的光阴里,把这段关系,理清了。 她叫赵妈妈收拾东西,“等明日咱们回来,还是回寿府去侍奉寿老夫人。” 赵妈妈哎了一声,“是。” 屋子里动了起来,朱氏愣愣坐着,直到慧慧过来,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是个要体面的人,因方才有了争吵,此时连挽留一句都觉得失了体面。 慧慧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一句话没有说。 倒是三少夫人听见动静过来问出了何事,兰山君揽着她的手笑着道:“寿老夫人的病一直不大好,我受了她的恩惠,本是想要两头跑的,但母亲念着我辛苦,让我去寿府主住下。” 三少夫人蹙眉。 婆母可不是这般的人。 她叹息一声,“好。” 这一家子的事情,实在是糟心。 —— 第二日,郁清梧早早的就来了镇国公府里接人。四老爷还特意留了他说话,问些朝堂上的事情,“听闻苏大人跟陛下提起了茶马互市的事情?” 郁清梧解释道:“是,苏大人觉得,这本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既然是为民为国的事情,为什么不能用呢?” 四老爷:“可这些年,不是一直在以茶换马吗?” 郁清梧话语圆滑,“之前不是被博远侯吞了么?已经不是国之利器,而是贪官污吏的谋财手段了。” 四老爷沉默,而后叹息道:“若是能成,苏大人是可以得万民伞的。” 郁清梧点头,郑重道:“他老人家确实值得。” 苏大人领头,即便陛下不同意,却也会因为博远侯的丑案要多思虑几分,最后应该会让利一部分。 苏大人说,“就这么一点,也能活很多人了。” 能多救一个,就多救一个吧。 四老爷虽然平庸,却于这上面是个明白人,拍着郁清梧的肩膀道:“我是信你的。” 郁清梧没想到能听见这句话,笑道:“四叔,等我回来咱们再喝一杯。” 兰山君就发现,郁清梧其实跟谁都能相处得很好。 她坐在马车里,撩起帘子看郁清梧,取笑道:“恐这个世上,你这幅好人模样,是骗不到我三哥的。” 郁清梧骑在马上,就赶紧摇摇头,“可不敢,我可怕他想跟我抵足而眠。” 兰山君忍俊不禁,放下了帘子。 等到了东宫,她还是一脸笑意。 太孙妃忙里偷闲出来见她——皇后早不管事,平时都是林贵妃处理六宫之事。如今林贵妃因为博远侯的事情病了,事情就落在了蔡淑妃的身上。 蔡淑妃滑溜得很,什么事情都要来问问太孙妃的意见。 太孙妃烦不胜烦,但对方是长辈,又没说让她管,只是拐弯摸着上门问话,她又不能拒绝,免得给皇太孙招惹麻烦。 不过即便是忙里偷闲,对兰山君她也不曾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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