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门外,轻声道:“阿狸说他想在里头玩。” 太孙却知道元娘的心思。他无奈的打开门,先伸出手捏捏太孙妃的脸,这才牵着儿子进来。 他道:“郁少卿,请。” 郁清梧愣了愣,这才点头,迟疑的看了看阿狸,这才道:“如今的马政劳民伤财,若是再不制止,恐会再起叛乱。” 阿狸坐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一边玩七巧板一边竖起耳朵听,听了一会,开口问,“为什么养马会劳民伤财?” 他端着脸,“养马不是为了让边疆的战士有马骑吗?” 郁清梧便侧了侧身子,恭恭敬敬的看向他,“回世孙,我朝牧马过多,光是在册的种马已经有十七万匹。其中公马五万,母马十二万。” “马多,便要人去养,朝廷无力开支这笔费用,便让适合养马之地的百姓去养马,一年要交一匹小马驹。” “刚开始,这本是好事。百姓养了马,便不用交税,还算过得去。但后头朝廷无战乱,马匹够用,便把这些多出来的马卖了出去,多出来的银两交由太仆寺管。” 阿狸:“这不是很好吗?” 郁清梧斟酌用词:“朝廷本意是好的,奈何底下的人做事不好。最初,百姓牧马政只是在平州和滁州两地,但卖了银子后,尝到了甜头,便将马政扩至晋州,豫州,蜀州等地。” “那些地方可不适合养马。养不出来怎么办?百姓只能用银子去补。养的马经常死怎么办?百姓只能卖儿女去补。百姓不愿意养马怎么办?地方上的官员便开始不准他们种田。有田的要收回。” 阿狸面色越发不好。太孙坐在一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拦住郁清梧。 郁清梧便继续说道:“这还只是之前……近十年来,地方官员更加放肆,由一年一头小马驹增至两头,各地的补马银也不再由朝廷管控,而是随父母官的良心去。黑心一点的,一匹小马驹要银二十两。普通的百姓,从哪里去得二十两银子呢?” “于是光是养马,百姓就不再负担得起。先卖儿女,再典当妻子,最后卖田地,而后死自己。” 阿狸站起来,“竟到了这般的地步,为何无人去管?” 郁清梧便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他看向太孙,“各地皆有太仆寺,地方上的太仆寺却不归地方管。官员冗杂,上面的要银子,底下的也要银子。今日去巡查马匹,剥一层百姓的皮,明日去牧民家一次,收一点指教骟马之用,一家的家底就要被掏空,而这,已经成为稀松平常的事情。” 郁清梧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折子,“这是这些天,臣整理出来的牧场倾数。多年来,牧场频频被占,以兖州牧场为例,已经不见了三分之二。” 他沉沉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阿狸已经听不懂了。便皱着小脸苦思冥想。太孙一直没有说话,而后等了许久,才道:“阿狸,你去找你阿娘说,今日午膳多备一份,郁少卿要在咱们家用饭。” 阿狸:“好啊。” 他走到一半,而后转头看向两人,“我来之前答应过阿娘,听见什么都不会告诉别人的。” 太孙笑起来,“好孩子,出去玩吧。” 阿狸心事重重出门了。 等他走后,太孙才看向郁清梧,“可还有其他的话说?” 郁清梧点头,“有的。” 他说,“刚刚说的都是百姓的苦,殿下应该瞧不上,上达不了天听。那就说些朝廷的苦。” 仅这么一句话,太孙的心就又重新沉了下去。 讽刺是讽刺,但世道如此,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看向郁清梧,“你最好能说出一件足够让我可以上达天听的苦。” 郁清梧懂他的意思。 陛下这个人,其实跟他周旋过几个事情,便也好懂。你说百姓养马苦,他会无动于衷。但是你说各地藐视天恩,他就会睁开眼睛看看是谁敢藐视他。 他可以装睡,但你不能触碰他的底线。 一个帝王的底线,不过是兵和银。 郁清梧仔细想过,推演过无数次,他轻声道:“殿下觉得,依着齐王的性子,他会不会在战马上做文章?” 而战马两个字,便触碰到了皇帝的底线。 太孙这才抬眼,脸上露出了笑意。 等到郁清梧离开之后,皇太孙坐在一边吃太孙妃拿过来的糕点,笑着道:“经过苏怀仁一案,郁清梧总算开窍一些了。” 太孙妃却手一顿,从他手里夺过糕点吃了。 太孙急急去夺,“我现在吃得下。” 太孙妃瞪他,“一个一腔孤勇之人,本是割了心头血为你们家续命,如今,你们把人逼得成了一个谋士——你说这是开窍?” 她站起来,“这般的开窍,你要不要?” 太孙要去夺糕点的手就慢吞吞的落下去。 他垂下头,“元娘,你别怪罪我。” 太孙妃将糕点嚼碎吞下,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怪罪你。我只是生气。” “我也心疼。心疼他,心疼你。” 郁清梧是这般,阿虎曾经何尝不是这般? 若不是这般,也不能从东宫里走出去。 她恨恨道:“我有时候真想反了——从这里杀到承明殿,一刀捅进去,捅出十个八个洞来——” 太孙急急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按进自己的怀里,“元娘,别说,别说这句话。” 有些东西,一点起心动念,就是万劫不复。 他不敢。 —— 郁清梧一路回府,热得一身的汗。 钱妈妈给他煮了酸梅汤,心疼道:“瞧瞧你这脸,哎哟,怎么晒得这般通红,晒脱了一层皮哦!” 郁清梧本没有当回事,刚要进去找山君,就听钱妈妈道:“晒黑了就不俊俏了。” 郁清梧又退了回来,“那该怎么办呢?” 钱妈妈:“我那里有膏,不要紧,敷在脸上就能白回来。” 郁清梧敷着膏去找兰山君,道:“今日太孙妃找我了。” 兰山君本在给祝纭写信,闻言问,“何事?” 郁清梧:“她让世孙进来听我们说马政。” 兰山君的笔就放了下去。 她想了想,道:“这是她的立场。她上回的偏向也是朝着咱们的。” 郁清梧点头。兰山君却想到了她的死。 她在屋子里面踱步起来,思虑许久,到底又给苏合香写了一封信,请她先回来。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便见到了郁清梧想要去擦脸上的膏却又不敢擦的模样,她便破了功笑出声来,道:“只需要敷一刻钟就行了。” 她说,“你爱敷的话,我屉子里还有。” 郁清梧:“……” 他哪里敢说自己爱敷呢? 他说,“是钱妈妈逼着我敷的。”
第53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8) 元狩四十九年秋,王德义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判了斩刑。洛阳府衙门在抄王家的时候,又搜出赃款六十余万两白银,由皇帝做主,将这笔银子补给户部,作为今年因马瘟抽调灾银的亏空。 在此之间,齐王对王德义一直不闻不问,犹如去年对博远侯一般。眼看主子都不管,齐王一党便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在这般的关头生事。也有人觉得齐王太过绝情,一个是舅舅,一个是妻弟,如此都不曾伸手,若是将来自己遭了暗害,岂不是更加死无葬身之地? 便有人往魏王那边跑,被魏王笑纳了。不过更多的人不敢做两姓家奴,于是折中一下,跟邬庆川走得更近——邬庆川如今也是齐王党,但是却有名声。 古来今往有名声的人,总是要顾忌一些脸面的。 但皇帝却对齐王的态度很是满意,本是厌弃了他一些的,如今还留他吃了一顿饭。林贵妃也终于重振旗鼓,跟皇帝小意温存一番,算是皆大欢喜。 皇帝很满意。 世道清明了,儿子和妃子听话了,一切都很好。 但九月十三,王德义刚被斩下头颅,九月十四,郁清梧便在金銮殿痛斥原兵部尚书林奇私养战马,意图谋反。 他正词崭崭,声色甚厉,音如鼓鸣,口数其罪,将林奇的罪状一一列出,求皇帝立刻审查此事。 明堂之上,皇帝的眼睛终于睁开,本是悠悠站立的齐王眯着眼睛,也终于看向了郁清梧身边的皇太孙。 皇太孙瞧见了,并不看他,只依旧垂头,恭谨得很。 但下朝之后,皇帝沉着脸,没有去斥责齐王,倒是只留了太孙一人。御前伺候的老太监刘贯小心翼翼带着众人退出去,刚关门,便听见殿内传来茶杯打碎的声音。 刘贯深吸一口气,即便里头看不见,但他的头越发垂下,将整个人都弓了起来。 这一次,也不知道洛阳的哪座府邸会燃烧起来。 金銮殿内,杯子擦着太孙的头而过,没有伤着他,但是碎瓷片溅得四处都有。细细碎碎的瓷片将他围了起来,无论是磕头还是双手伏地求饶,都要被划出伤痕来。 太孙便既磕头,也求饶,将自己一身都置于瓷片之中,鲜血流了一地,才让皇帝消气一些。 但他依旧怒不可遏,“朕心疼你年少失去父母,从不责备,又亲自领着你读书,生怕你被那些老古板教成个小学究,失了身为皇太孙的勇谋。” “等你入朝堂之后,朕又怕你被齐王打压,于是由着你让郁清梧砍掉了他的两条臂膀——太孙,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皇太孙诚惶诚恐,“孙儿感激涕零。” 皇帝大骂道,“既然如此,你又让郁清梧闹什么?连谋反两个字都敢说了!是不是朕太宠着你,便养大了你的胃口!那到底是你的叔父!这两年,你砍他的臂膀,他可曾说过什么?可曾报复过你什么?如今你贪得无厌,特地等到王德义死后再来上告他谋反,怎么,你还要朕杀了他不成?” 皇太孙一直伏在地上,等他骂完了才道:“孙儿不是告齐王叔,是告原兵部尚书林奇。” 皇帝:“朕不是傻子!” 皇太孙:“皇祖父,孙儿也不是傻子。别的倒是也算了,但是私养战马却不能算。今日,无论是谁私养了战马,养了私兵,都该处死,决不能姑息。” 这话倒是说到了皇帝的心里。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太孙:“证据确凿?” 皇太孙:“证据确凿。” 皇帝心中起伏不定。 别的都可以轻轻放过,但是兵马两字,却是国之根本,确实不论是谁都不能动。 他终于从党争和夺嫡四个字中走出,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太孙眯起了眼睛:“怎么发现的?” 皇太孙:“郁清梧着手马瘟之事,整理近二十年太仆寺账本,发现很多数都对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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