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到这里,斜着眼睛看他一瞬,又收回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太孙没有抬过头,只依旧低头愤然道:“本以为他们只是从中做假账,贪了银子,谁知道林奇胆大包天,竟然私藏战马。” “这事情孙儿既然知晓了,便不能不告诉您。无论最后真相如何,总不能任由林奇乱来吧?一旦出了乱子,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皇帝神色变幻莫测起来,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叹息一声:“起来吧。” 他道:“若是证据确凿,林奇确实该死。” —— 太仆寺里,郁清梧一直在等消息。等宫里传来陛下苛斥齐王的消息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步,终究是赌对了。 陛下不允许任何人沾染上兵权。 他站起来,刚要离开,便见龚琩过来拉着他不放,愤愤不平道:“郁少卿,你在朝堂之上状告林奇,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郁清梧笑着道:“你也不上朝。告诉你,你也看不见啊。” 龚琩大怒,“生死一线,若是陛下发怒,你就没了!” 郁清梧沉声道:“陛下公正,我不过是检举乱臣贼子,哪里会没命?你还是少乱说些为好。” 龚琩憋着气,“行!我不说!” 他气冲冲的走了。 他气冲冲的回来了。他拍着自己的胸脯,“你别总把当个纨绔,我现在已经改过自新,没有再去赌过银子,也没有再去打过架!” 郁清梧好笑,“这话,你该去跟你的未婚妻说才对。” 龚琩得意,“你以为我没有说吗?” 反正他自觉自己悔悟,成了个有用之人:“你下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我在太仆寺快半年了,也想出一份力。” 他又不是傻子,什么人在混日子,什么人真的为百姓好,他看得见。 郁清梧是个好人,无论外人怎么诋毁他,但龚琩却觉得他这个人是值得交往的。他道:“上回国子监那群人骂你,我回府途中听见了,还帮你揍了他们一顿。” “我如此为你,你总不该不领情吧?” 郁清梧便好笑点头,“行,我领情。下次有事,我一定告诉你。” 龚琩这才快活的走了。 郁清梧回到府里,兰山君正站在门口等他。 他笑起来,“山君,你在等我。” 一副笃定的口气。 兰山君仔仔细细打量他,“没被罚吧?” 郁清梧摇摇头,“没有。陛下对臣子是个体面人。” 纵观皇帝坐在龙椅上的几十年,有所不用之人都是直接杀了,倒是没有在杀之前责罚过人。 如此一想,他面上看起来,竟然是个慈悲为怀的人。 郁清梧坐下,轻声安抚道:“山君,你别担心,事情还算在掌控之中。” 他暂代太仆寺卿之后,便可以查往年的账本。只要深查下去,就能发现太仆寺一直都有假账。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苏老大人在太仆寺多年,这笔账若是常年都有,他一定知道。但知道却不说,那就是他懂这笔账不能说。 郁清梧彼时一晚上没睡。倒不是因知晓这笔账是挪给皇帝而气愤,而是因为,他越是深查,越是发现苏老大人在马瘟之后那般决然的死去,可能是因为他的心中万般自责。 “账本是王德义做的,钱给了皇帝。老大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账上无钱可用,马瘟又来得快,来得急,那一刻,他心头应该是苛责过自己的……” 兰山君闻言默不作声,半晌才道:“老大人即便死谏,也不能说陛下的不是。你们冒险,却不敢提这笔银子的存在,只能说林奇私养战马——” 皇帝知道他们查到了,但是皇帝不怕。他只怕这些马真的会踏破洛阳。 郁清梧就喝了一口茶,解释道:“这笔假账,齐王其实是希望我去捅破的。只要我去捅破,陛下必定大怒,太孙和我也要伤败,甚至丢了性命。” 他笑了笑,“为此,他可还派人来我这里激将过一次,希望我将王德义这笔假账也公之于众。” 但他没有选择去捅破。 他不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可能曾经是过。但是自从莹莹死后,他便知晓天地之间的公道,并不是他提着刀上林家的门就行的。 他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正因为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变成了什么样,便越是年长,越是在朝堂之中蹚这趟浑水,便会越发现,他已经离年幼之时的清白高鹤之志远了十万八千里。 他想,若是没有山君在,自己最后犹如老大人那般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愿意用自己的头颅激起千层浪,也愿意用这条命弥补这些年的视而不见。 但因有山君,他又想长命百岁。 人的贪念,是一日一日滋养出来的。犹如他对山君,如今难道还能够清心寡欲吗? 他低头下去,不敢再多想。 有时候她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山君好似把他看成是一个束着头发的圣僧,她可以给他上供瓜果,却因为僧之一字,她从未想过让他上床榻。 这是他的错。也不知道何时给她的错觉。但等他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认定他是一个圣僧,若是想要挑破这层心思,便要说自己还俗。 他便想:我要何时才能还俗呢?我这辈子还能有还俗的可能么? 他自顾自想去,兰山君却还沉浸在他的话里,先是摇了摇头,“依我说,陛下才是天下最大的贪官,昏官。” 她越是看懂这个朝廷,看懂如今的对峙,便越是懂得当年郁清梧在洛阳面对的是什么。 她情不自禁的问,“你后悔吗?” 郁清梧毫不犹豫的摇头。 无论她问的是什么,他都不悔。 兰山君却突然道:“下回邬庆川再打你,你便打回去。不用等着被打,也不用只挡着脸——他不配打你。” 郁清梧虽然不懂她为什么一下子又说到了邬庆川身上,但因为她这么一说,他便当自己掉进了蜜罐里,湿漉漉一身的糖浆,能拉扯出无数的丝丝状状来缠绕在她的身上。 满天下里,只有她教自己去打邬庆川了。 也不对……她之前还让他去杀邬庆川为阿兄报仇。 山君一直都是直言不讳,将他内心深处最惶恐不安的念头说出来。但她说得这般的理直气壮,他便也敢理直气壮的想一想,从而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郁清梧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了枣糕吃。他慢慢嚼,慢慢品这份甜。 又见她一脸愁容,便忍不住抬眼宽慰道:“只要陛下心中忌惮战马,便要下令彻查,趁此机会就可以查一遍马的数量,养马官员,养马人有多少……彻查一遍,才能更好对症下药。” 兰山君却已经不是在担心这个了。她的眉头皱起,又想起了太孙妃的事情。 她一直在担心太孙妃逝世的事情。 因着她的身份,太孙刚开始并不放她进宫。所以即便知晓太孙妃最后会因急病去世,她却不能亲近,只能徐徐图之进宫之事。 还是寿老夫人去世之后,太孙被触动,才愿意让她进宫教导阿蛮练刀,两人这才熟悉起来。 但她光知道太孙妃是因着急病去世,却不知道她的急病是什么。 她只能揣测若不是因着病,便是因着齐王等人下了毒手。 若是急病,那她只能在元狩五十一年夏看紧了太孙妃。她又请了太孙妃跟小郡主一块练刀,以练刀可能伤气为由,日日请平安脉,不让她有陈年积病。 但若是太孙妃之死是因着齐王等人的权谋所害,那元狩五十一年夏的事情,也随时可能发生在现在,又或者,还是会发生在元狩五十一年夏,甚至是元狩五十二年,五十三年,五十七年等等。 其中变幻莫测,又让兰山君不敢轻举妄动。 她只能委婉的跟太孙妃提起齐王这个人的狠辣来,“我听老夫人曾经说过,齐王此人手段阴毒,您和太孙还是要小心一些为妙。他不好直接对付太孙,却可能会对付您。您于太孙,犹如手脚。您若有事,太孙肯定哀伤太甚,不能行走。” 按着上辈子听来的闲言碎语,太孙大概是因为太过哀伤毁了身体被陛下厌弃的。 但太孙妃听了却笑着道:“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宫里明争暗斗,这些道理太孙妃都懂。她自然也是防着的。 东宫里头的人,她是一查再查了才敢用。尤其是阿狸和阿蛮身边的。 她道:“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兰山君就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她不能一直跟太孙夫妻道:“齐王此人心狠手辣,又节节败退,可能会釜底抽薪,杀掉太孙妃。” 她在太孙妃面前,也如臣子一般。臣子说话,该当有理有据,不能妄加揣测。不然信了你今日,却不敢信你另外一日。 她便只能继续盯着看着,脑海里一直想着此事。不过方才从郁清梧那句“这笔假账,齐王其实是希望我去捅破”的话里,她却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若真是齐王杀太孙妃,那按照他这次想要设计郁清梧和太孙的把戏,是不是太孙妃逝世一事,也是为着让太孙顶撞皇帝去的? 上辈子,太孙也不一定是因为哀伤太过被皇帝厌弃,而是因为顶撞了皇帝。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刚要跟郁清梧说,结果一抬起头,却见郁清梧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他眸眼之间柔和得像极了清晨的朝露,湿漉漉的,好似期待着被人采了去做成朝露茶喝。 她心便顿了顿,总觉得他这般的神色有些古怪,也因这般的神色绕在自己的身上,让她突然浑身有些不安起来。 她是个喜欢细究的人。正要去究这其中的意味,便见她刚看过去,他就犹如惊露,眼睫轻轻下垂,隐去了情绪。 整个人如同老僧一般,入了定。 兰山君心下疑惑,却也隐去了疑问。她能问郁清梧,却不能问一个老僧。 即便是她和郁清梧这般的知己,也该有疆界才是。 于是转了心念,开口问道:“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齐王可能对付太孙妃的事吗?” 郁清梧点头,“记得。” 他问,“你还有这个揣测么?” 兰山君点头,她道:“我想了很久——我一直在想,依我所见的太孙夫妻,无论是谁离开了谁,都活不下去。” “齐王若是杀了太孙妃,太孙会如何呢?” 郁清梧:“会痛苦一段日子,还要为了世孙和郡主继续活着。” 兰山君缓缓点头,“那你觉得……若是太孙妃之死,被齐王嫁祸给了皇帝,太孙会如何?” 郁清梧却蹭的一声站了起来。 他说,“说不得会当着陛下的面说一些藐视天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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