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梧本该要拒绝的。在她伸手的时候,他就可以拒绝。但他的头却忍不住先垂下去,正正好挨在她的手上。 因离得近,两个身影交缠在一块,他不由得想——影随人去,也算是人的分身了。 他便侧了侧身子,不动声色的让地上的影子纠缠更深,更紧。 但等山君的手缩回去后,他的心里又起了一股更大的失落,空空荡荡得厉害。 兰山君:“摸着是没有发热的。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郁清梧盯着她为自己忙活,浓浓感喟一声,“山君,你别对我这般好。” 兰山君好笑道:“这就算好?” 郁清梧不敢说了。他模棱两可的试探道:“等以后……真了结齐王之后……我一个人怎么办?即便是发热了,也是无人管的。” 兰山君将茶杯递给他:“倒是这个道理。” 倒是这个道理……她果然是想着走的。 郁清梧就知道她这个人,绝情得很。像菜地里的萝卜,拔出来就不管土里是不是多了一个无法填满的洞。 但又觉得自己这个洞,实在是欲壑难填,委实怪不得山君。 他第一次心生埋怨,却开口依旧是君子温润,语调都不敢变,生怕她看出一星半点:“到时候你要去哪里?” 兰山君却想到了祝纭和苏合香。她们一个想要治洪,一个想要行医。 她抛开了这些仇恨,又想做什么呢? 但她确实什么都没有想出来,她道:“我还是想回淮陵去守着老和尚的墓。能活多久,我就给他守多久。” 她喃喃道:“我这一生……应是多亏了他,才能回到洛阳。要是能大仇得报,余生守在山上便足矣。” 郁清梧攥着被子的手却紧了紧。 他第二日早早起来,在札记上写下三个字:回洛阳。 为什么是回呢? 他心里的谜团越来越大,脑海的念头越来越多,又不得其解,于是干脆去劈柴。 钱妈妈笑着哟了一声,“郁大人,又做田螺啦。” 郁清梧停下来擦擦汗,“钱妈妈,你说,我怎么才能看到田螺里头呢?” 钱妈妈一边剥玉米一边笑着道:“必定是要将里头的肉勾出来。” 勾出来还不行,“还要点着灯凑近了看,不然哪里看得清里头是什么?田螺壳弯弯绕绕的,起码有两个转。” 郁清梧:“但我不愿意将田螺肉拿出来——” 钱妈妈:“那怎么办?根本看不见嘛!” 读书人整日就喜欢想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郁清梧又斟酌,“若是一定要拿出来……怎么拿呢?” 钱妈妈剥最后一截玉米:“先煮了,再用竹签去挑,用针去挑也行。” 郁清梧大吃一惊:“这样田螺会痛吧?” 钱妈妈不敢置信的抬起头:“……” 她毕恭毕敬的一玉米棒子砸在他的头上,“郁少爷,你有毛病哦!” 大早上来消遣老人家! 她骂道:“昨天我不让你吃萝卜,你报复我呢!” 于是早上的玉米粒炒鸡蛋拌面都是兰山君的。 郁清梧只有清水面。 十月中旬,苏合香回了洛阳。兰山君带着她去见了太孙妃,请她为太孙妃把脉。 郁清梧看在眼里,斟酌问她,“你觉得齐王是毒杀?” 兰山君:“未尝没有可能。” 她不信宫里的太医,便想找苏合香试一试。 她笑着解释:“女子的病,女医更清楚一些。” 但郁清梧窥她神情,依着对她的了解,发现她的语气里还是笃定了先有太孙妃会去世的结果,才有现在的百般揣测。 她没有怀疑过太孙妃可能死于大火,可能死于坠湖,她好似只担心太孙妃会死于一场大病中。 又或者说,是急病。 山君太急了,她急着救太孙妃。 她笃定太孙妃会死。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郁清梧的心慢慢的沉下去,沉到了谷底。 但兰山君却不曾觉察到,她一直看着前头,不曾回头看过他。 因为着急,便连晚间的噩梦也多了些。 她惊醒的次数越发多。 郁清梧却不敢在她醒时进里屋安慰,他只能装作睡着了,不曾醒过。 但第二日早间,他依旧会进去为她换烛火。 他会看她脸上尚未干掉的泪水,会看她手心里在梦中攥出来的淤痕。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轻手轻脚的出门,站在廊下望天。 山君就喜欢看天。 她说,“老和尚之前喜欢带着我站在屋檐之下看天上的飞鸟。” 但她已经很久不曾抬头看天了。 郁清梧在札记里面晦涩写道:“山尊初入林中,便似有所宿命。” 她说他是元狩三十一年那场大火的余烬,但他观她,却更像是那场大火如何都烧不尽的执念。 “终究宿之何处,我不得知。只知山尊并不认命,依旧逆火而行……” 他心头一颤,艰难行笔:“她不怕火烧己身,但我怕她……是浴火重生。” 他的目光看向了这阵子买回来的奇闻轶事里。 这般的重活一生,知晓前尘往事,想要救人,奇闻里面倒是不罕见。 但故事之所以是故事,便是因着荒谬荒唐。 他也够荒唐,竟然会有这种念头。 “我知我思荒谬,我念荒唐……” “我知世上本无鬼神,我也不怕鬼神,我唯怕我思我念,所想成真。” “我只怕……我只怕她曾跌落过地狱,不见天光。” 他丢下笔,将笔颤颤巍巍的放了回去。 寒风入骨。一阵风吹来,将桌上的札记吹得四处散开。他急急去捡,弯腰拾起纸张的同时,一个个写在纸上的揣测映入眼中。 十年,太孙妃,宋知味,疑我是故人,邬庆川…… 等拾起最后一张纸,瞧见上头浴火重生四个字,他眼睛一酸,本就已经弯弯的腰慢慢塌下去,整个人蹲在地上,良久起不来身。 下雪了。 他被风雪一吹,整个人又清醒了一些,便连忙捧着札记回到案桌上,取了笔来,虔诚的写道:“愿我所思不得真,愿我所想不成谶。” 但一语成谶,却实非古人说出来的空话。 元狩四十九年腊月初八,东宫太监传话,太孙妃得了急病,已然昏迷不醒。 兰山君脚一软,跌在了地上。 郁清梧急忙去扶。 小太监来请他们进宫,哭着道:“东宫里乱成了一团,太孙请了苏姑娘过去,又让奴才来请您二位。” 兰山君却恍若未闻,耳中不断嗡鸣,而后失声喃喃道:“还是发生了……” 郁清梧扶着她,离她这般近,哪里会听不见。 若是从前,这只不过是再简单不过一句话。但是现在,她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他记在心里揣摩。 他心里那个荒唐的念头又席卷周身,让他的眼眶一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他的泪也落下来了,直直的砸在了兰山君的手上。 冬日里,泪水太烫,便显得尤其灼人。 兰山君手被烫得回了神,瞧见他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担心太孙妃,便理智回笼了一些,重新镇定下来。 她安抚道:“应当会无事的,你别慌张。” 郁清梧垂头,哽咽出声:“好。” 小太监看见了稀奇得很。郁夫人没哭,倒是郁大人这样的汉子哭了。 想来是真心系东宫,是个一等一的大忠臣。 兰山君却没有时间多宽慰他,只问小太监:“可查出来太孙妃是什么病?” 小太监:“好似是风寒,天一冷就病倒了。” 他抹泪,“这个鬼天,今年的风雪还是太重了。” —— 东宫,所有的奴才跪在风雪里,不敢出声,有好几个忍不住哭泣,不用问任何人都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他们这些人,明日还能活着,便是老天开恩。 不断有人被拎走审问,惨叫声连连。几个太医在屋内查看太孙妃所用所食,却查不到什么缘由,脑门不断冒冷汗。 皇太孙脸色惨白坐在一侧,不看他们,只问苏合香,“怎么样?” 苏合香皱眉,“已经将所有吃过的东西都催吐出来了,也用了药,但依旧不醒,看样子,是中了毒,伤到了肺腑。” 皇太孙:“中毒?” 苏合香点头,“是。” 但也只有她敢这般直接说。 外头的几个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不敢附和这两个字。 东宫这般的地界,若是太孙妃真是中毒,那大家也都不要活了。 正在此时,皇帝赶了过来。 他不顾一身的寒气,关切问,“怎么回事?刘贯说元娘得了急病?什么急病?朕这一路上真是担心得紧。” 皇太孙表面的功力到底不及他,此时此刻,他做不出痛哭模样来示弱,也做不出其他的神情来演戏,更加多说不出一句话。 他好似只吊着一口气,颤颤巍巍朝着皇帝跪下去,颤声道:“中毒。” 皇帝手一顿,看向太医,“谁诊出来的?什么毒?” 太医院案首陈元珍心惊胆战的出列,斟酌道:“臣等……尚且不曾确诊太孙妃为中毒。” 皇帝皱眉,“那是谁说的?” 苏合香躬身行礼,“是臣女。” 皇帝:“你是谁家的姑娘?” 苏合香:“已故太仆寺卿苏怀仁是臣女的祖父。” 皇帝记起来了。 苏怀仁刚死不久,他还记得苏家的事情。 他看看床上没有生气的元娘,再看看苏合香,眯起眼睛,“你年岁尚小,医术恐有缺漏——你敢保证,太孙妃是中毒吗?” 苏合香丝毫不惧,“臣女不懂其他,只懂医人。毒就是毒,不能隐瞒于人,既然说了,便敢承认。若是真的诊错,便是学艺不精,自甘受罚。” 一番话倒是让皇帝刮目相看。 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问,“什么时候能醒?” 苏合香摇摇头:“不知。” 还是太医经验丰富,他们虽然不敢说是中毒,但却可以说其他的,“若是在明日中午之前醒来,便能无事。” 皇太孙:“若是明日中午之前醒不来呢?” 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回太孙……那便有生命之危了。” 皇帝就一脚踹在他的身上,“生命之危?太孙妃若是有一点不好,朕就宰了你们九族!” 又大发雷霆叫人去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宫里下毒!” 皇太孙跪在一边,知道让他如此恼怒的还是毒能下到东宫的缘由。 他想起了之前郁清梧说的话。 他说:“恐齐王借陛下的棋子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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