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靠在南窗下眯了一小会儿,就听到胤礽哭唧唧地喊着“额娘”,从外头跑回来。显然是在懋勤殿受了委屈。 赫舍里弯起眉眼,只当是张英帮着皇上过问功课,反叫孩子落了脸面。 胤礽跑得满头是汗,此刻却全然顾不得了,趴在炕边告起状来:“额凉,汗阿玛和张大人抢了保成的玩具,不还给我了!” 没头没尾这么一句话,赫舍里都听糊涂了。索性看向后头追来的人,笑问:“顾太监,这是怎么了?” 以顾问行的学识,自然将此事看得明白。 说白了,还是胤礽做的军棋太出彩,无论是明棋、暗棋或翻棋的玩法,都有很强的作战模拟性。而它的四国棋盘正如今日的大清与三藩,皇上瞧着眼发直,便将东西留下,打算在军中推用。 听过缘由,赫舍里与胤礽商议:“既然是正经事,那只好先委屈你了。回头额娘叫内务府再做了送来,今日就准你多用一小碗冰沙,如何?” 胤礽听过顾太监的解释,早就不生气了。只是觉得阿玛都不跟他商量一声,也太强势了些。 讨厌这样的阿玛,哼。 赫舍里好言送走了顾问行,这才拉着儿子坐下,摸摸他的脑壳:“是气你阿玛不与你好商好量的?” 胤礽连忙点点头。 赫舍里便不免想到了前世。 ——保成被控制、被误解、被幽禁的那些日子。 半晌,她攥着儿子的小手叮咛:“你阿玛日后若再不问自取,你也该有自个儿的脾气,撒泼耍赖也好,打滚逗乐也罢,不能什么都依了他。你如今还小,与你阿玛先是父子,才有机会叫他对你松松手。若是日后做了君臣,可就难掰过来了。” 胤礽向来最听额娘的话。今日即便听不全明白,也还是记住了一件要紧事—— 阿玛太横的时候,他就得不要脸。 * 又到一年五月初三。 许是康熙这个当阿玛的心中有愧,便要内务府精心操办了胤礽的五岁生辰宴。 孩子年岁尚小,当不起太隆重的宴会,康熙便只叫了在京的亲王贝勒入宫,全当家宴那般热闹地聚一聚。 胤礽一早就被两个嬷嬷叫醒了,穿好吉服,戴上红绒结顶的常冠,便跟着赫舍里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家宴的规格不算低,只以“正大光明”匾额为中心,上首先摆放康熙的金龙大宴桌,左侧挨着皇后的陪宴高桌,东西两侧则按位分等级,分别安置妃嫔皇子和亲王福晋。 这事儿一向都由顾问行掌管的敬事房操办,从来妥帖。 今儿个却有些不同—— 胤礽的皇子座,竟然被安排在了皇上的右手侧。 赫舍里免不得蹙了眉头。虽说保成是今日的主角小寿星,可这位置实在扎眼了些。 果不其然,一顿热闹的喜宴,除过康熙和胤礽,各方人马都有些食不知味。他们猜测着万岁爷莫非有意立储了,看向胤礽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为这事儿,赫舍里心中有些恼火。 一回景仁宫,她就吩咐逢春带话给索额图:“本宫的话原封不动转告叔父,要他警醒着些,别外头讹传两句立储之事,便飘上天了。若他再不约束法保和心裕,拖累了阿哥,本宫绝不手软。” 逢春才应一声退下去,康熙便来了。 赫舍里这时候本不想见他。奈何胤礽跟他阿玛赌气好几天,今个儿生辰宴玩得开心,父子俩反倒和好了。 康熙陪胤礽下了两局斗兽棋,有意放着水,把人哄的开心了,赫舍里的面色便也柔和许多。 帝王这才开口:“今日宴席的位次,朕确实是有意的,舒舒莫要为此生气。先前就说过,储君之位只会给保成,你要留他自在两年,朕没有意见,可也总得警醒着旁人,莫要生出痴心越了界。” 他这般说辞,赫舍里便不好再置气了,只得故作娇嗔:“那皇上也该提早跟臣妾知会一声,人多眼杂的,还不知要传出什么疯话呢。” 康熙揽着她的肩头轻拍两下,笑道:“那倒正好,叫朕瞧清楚了这群豺狼。” 当夜,康熙还是留宿景仁宫了。 因着胤礽是今日的小寿星,又吵着嚷着要与额娘阿玛同睡,赫舍里便叫逢春在里侧加了一条小卧被,挨着康熙睡。 小家伙今日玩累了,一沾床就打个哈欠昏睡过去,连睡姿都没变过。 朦胧中,胤礽好似又坠入了那个无边静谧的深海。 众多模糊的光影在水中起起伏伏,明灭闪烁,其中,有两个亮堂堂的光团一下子吸引了他,伸手之间便触碰进去—— 寒冬腊月。 畅春园清溪书屋。 年迈的帝王躺在暖阁榻上,视线已然浑浊模糊,他对着槅扇门仔细瞧了半晌,忽然低声笑道:“你来了。是来接朕走的吗?” 旗装女子飘在榻边,只幽怨地望着他,却不得触碰分毫。 帝王苦闷又自嘲地笑了笑,一阵咳喘之后,自言自语叹道:“……终究是朕辜负了你的托付。若你还在、若你还在身边,朕愿分以半数寿命,不再叫父子之间落得这步田地!” “朕,悔了啊——” 这番痛彻心扉的悔悟,终于感通天地,换得一声神灵的回应。 “玄烨,那便以你十年寿数,换她重回人世守护吧。” 旗装女子蓦然回首,叫胤礽不由瞪圆了双眸。 那竟然是额娘。 不及他反应过来,便从光团中弹出,又进入了另一处—— 天色幽暗,狂风怒号。 咸安宫内只燃着两只寻常宫人才用的黄蜡,这会儿全都点上,也是为了接驾。 万岁爷梦见已故的太皇太后和仁孝皇后,便过来瞧瞧废太子。 凄凉的主殿内,已过而立之年的胤礽跪在地上,发辫散乱,满目通红,却闷头只向帝王叩首陈情:“皇父,儿臣所言句句属实,难道您宁可信他们,也不愿信儿子吗?” 康熙背身不去看他,抬步向外走去:“你若真的好,难道旁人还会一齐污蔑你吗?不知悔改,朕看你还是继续在此住着吧。” 胤礽不可置信地摇头,爬上去想要扯住康熙的衣角,却扑了个空。 须臾,咸安宫大门重新紧闭。 风将蜡烛熄灭,独留胤礽孤零零坐在地上。 他喃喃道:“阿玛,别留下儿子一个人……”
第24章 立储 “阿玛……阿玛别走……” 五岁的团子才发出惊恐又微弱的梦呓,赫舍里便兀得清醒过来,转头看向身边。 康熙已经先起了,正半侧着身子,轻轻拍抚着胤礽唤道:“保成,保成快醒醒,阿玛在这儿呢。” 赫舍里也忙起身,召了上夜的宫人进来,将地台边的两盏壁灯点亮。 柔和的微光穿过月洞门的透棂,洋洋撒在床角。胤礽好似有了气力,叫嚷一声“额凉”,终于挣脱梦境醒来。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张康熙近在咫尺的脸,面上还挂着几分担忧。 胤礽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梦中,皱了皱眉头,小手下意识摸上他阿玛的鼻梁,使劲捏了两下。 康熙哭笑不得,抓住儿子作乱的手:“这是梦里头吓坏了。阿玛在身边呢,没走。” 胤礽张了张口,还是怔怔瞧着他不说话。 赫舍里睡在最外侧。 此刻瞧见胤礽眼尾红红的,枕头也洇湿了,似是梦中大哭过一场,不免心疼又好笑:“梦到什么了,竟这般伤心。” 胤礽这才越过阿玛瞧见了额娘,一汪眼泪登时就憋不住了。委屈巴巴道:“额凉,额凉,皇父坏,不要保成了。” “额凉会不会也离开保成?” 想到梦中的“十年寿命”之说,小团子头一次表现出这般害怕惊恐的情绪。 赫舍里僵了笑容,微微仰起头,忍过这阵儿鼻酸。这才红着眼伸开双臂唤他:“傻孩子,来额娘这儿,额娘一直都在你身边啊。” 从未离开过。 胤礽再也忍不住了,跌跌撞撞爬起来,踩着他阿玛蜷起的大腿和肚子,飞扑到赫舍里怀中。 小家伙过年之后涨了重,康熙被踩的龇牙咧嘴,却也不生气,只满腹酸劲儿道:“兔崽子,朕何时不要你了,又何时叫你唤过皇父……” 怎么一下子,如此生分了? 胤礽将头埋在额娘怀中,才敢开口:“梦里,是汗阿玛要求的。” “梦里的事也能赖朕。”康熙被逗乐了,揉揉儿子的脑袋,“阿玛绝不会如此待你,你愿意多喊几声阿玛,阿玛听了才心生欢喜。” 赫舍里却知道并非如此。 “皇父”这样强调君臣关系的称呼,玄烨怎么会放弃。 康熙似乎被皇后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又补了句:“还小呢,等日后参政,再喊也不迟。” 赫舍里便只浅笑点头,心思全然不在应付帝王上。 她拉着胤礽从怀中探出脑袋透气,才发觉他脸蛋红得蹊跷,人也不时抽噎着,连忙一手覆上额头试了试,焦急道:“皇上,保成又发热了!” 须臾,夤夜中的景仁宫彻底被灯火点亮。 梁九功带着口谕,亲自跑了一趟乾清宫东围房下的太医值房。幸运的是,今日正是擅长小方脉的祁太医当值。他也算是诊治过阿哥的老人了,带上药箱就往景仁宫赶去。 这一诊治,叫祁太医心惊。 “阿哥身上一时发热一时寒颤,伴随惊厥症状,现下又在小臂出了红疹呕吐不止,微臣疑心……”祁太医闭目将心一横,重重叩首在地,“是染上了天花。” 天花初期表现为高体温、冷热交替的病症,小孩子若是患了,还容易有惊风呕吐的表现;最为重要的便是这片斑疹,若放任下去,只怕就是脓疱疹了。 祁太医到底不是痘疹科的医士,也只敢依据病症表现,做个初判。 康熙却由此想到更多。 他与舒舒一向将保成看得紧,能接触的奴才也少,如何会平白无故染上天花? 帝王疑窦丛生,攥紧了拳心。半晌才沉声道:“梁九功,火速诏朱纯暇、傅为格入宫为二阿哥诊治,一经确诊,即刻给阿哥种痘。” 梁九功忙应下,领旨出去。 “顾太监,若阿哥当真出痘,景仁宫上下避痘宫中,须得一一仔细严查。”康熙握住赫舍里的手,安抚地拍了拍,随后眯着眼锐利扫视过跪地的奴才们。 “朕倒要瞧瞧,何人敢背主做窃,戕害皇子——” …… 胤礽终究确诊了天花初期。 几个太医暂且先给阿哥施针,叫御药房煎了退热的汤药,便得忙着准备种痘事宜。 原本这事儿还得再试行几个月,等彻底安全了,入秋之后才会统一给皇子皇女们种痘。如今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冒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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