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昭昭眸色认真地说:“我记得那日房间,被褥折得整齐,表面褶皱都被抚平,衣服也一件件妥帖的放好……桩桩件件,皆细整有理。” 小孩顿了顿,又道:“而师父给我讲过,吸食乌香的人,性情会暴躁,容易发脾气,消沉多疑,若长期吸食,甚至面貌可憎,一眼就能认出。” 若真染上了乌香,哪里还能把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这可是连正常人,都需要一些耐心才能做好的事。 狄松实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但他看着狄昭昭,只说:“这些都只是推测,不能当证据。” 这种推测,是不作数的。 若案子都能这样判,那就不需要审案子了,请几个说书先生,什么故事编不出来? 亲朋好友带有情感的主观性言论,也是不能当证据的。 在孩子眼里,也许他的杀人犯父亲,真的是一个善良体贴的好父亲。 在山匪口中,也许他们那个砍杀抢劫了无数路人的大当家的,是武功不俗的英雄豪杰。 狄昭昭小眉头皱起。 他把卷宗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 现场足迹太浅淡,不起作用,也没有血迹。 指印在这种案子里,倒是有用,但是作用不大。 因为不像是找到了凶器,有了指印可以锁死嫌犯,甚至可以直接定罪。 这个案子现场的指印,和纵火案的指印有点像。 若能把进入过这间房的客栈小二、同窗全部排除,还有陌生指印,那这个陌生指印可能是这个还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嫌疑人留下的。 狄昭昭翻看着卷宗,嘀咕:“那也有可能是之前住店的客人留下的。” 而且现在什么都没有,又怎么敢说排除全部小二、同窗友人的嫌疑?又或者反过来说,他们都曾来过,留下指印很正常,又凭什么怀疑是他们呢? 所以指印也基本没用,起码没有关键性作用。 说到底,狄少卿和游寺丞还是相信狄昭昭。 若是这案子落在旁人手里,怕是早就结案了。 狄昭昭把卷宗看完,叹了口气,他也没在现场看到蘑菇字条,小孩昂着头问祖父:“那有人跟奚诚有仇吗?” 在技术没法发挥作用的时候,耗时耗力的老办法,也就成为中坚力量。 老办法之所以能成为老办法,也是有它的优点的。 人际关系的摸排,永远是凶杀案绕不开的重中之重。 没仇没怨的,干嘛杀人?真随便挑个人就杀的穷凶极恶之徒,终究是极少数。 狄松实也眉头微皱:“也无,友人大都说他好,同客栈住的举子,赞其学识,即使听闻乌香一事,也只是避之唯恐不及,害怕无意中染上,骂了几句,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小摩擦。” 连矛盾和摩擦都没有。 狄昭昭有点不自信了。 会不会是感觉错了? 或者奚诚就是这么一个表象很好,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好的人,但私下就是吸食乌香。 狄昭昭小手不自觉地抓了抓领口软乎乎的白绒绣球,微昂着脑袋看祖父,无措的问:“那还有没有办法?” 他能想到的办法,都没用了。 “祖父还派了人在外查问,”狄松实轻拍他的背,安抚道,“昭哥儿要知道,这世上什么案子都有,不是每一件都能勘破的,或许真相也并不如我们预料。” 狄昭昭抿唇。 爹爹也说过这个话。 可小孩不乐意,就跟吃不到糖葫芦一样,很不开心。 狄松实看着狄昭昭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眸,建议道:“不如再看看?” 狄昭昭小脸疑惑。 狄松实摸摸孙儿的脑袋:“昭哥儿最为敏锐,所有抓到凶手的方法,也脱不开这双眼睛。” 祖父稳重且务实地给出建议:“若还想有进展,要么找个天气晴朗,日光明媚的时候,再仔仔细细看一遍现场,要么……” 他停滞住。 狄昭昭连忙看向祖父:“要么什么?” 狄松实犹豫片刻,还是迎着他的目光答道:“要么去看尸体。” 仵作有的是经验,但没有这双堪称神锐的双眼。 祖父分析:“咱们假设奚诚真的是被谋害,而不是自己吸食乌香神志不清,那他猛地踉跄后退,必然是凶手做了什么,这个过程中,肯定会留下痕迹。” 而实打实的痕迹,才是能写入卷宗的线索和证据。 狄昭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和那日一样近黄昏,光线并不算明亮,他握紧小拳头:“走!咱们去看尸体!” 他还是觉得不对,这么好的人,友人口中也是极好的,生活也是井井有条的,还心怀大志,清正有节。怎么会去吸食乌香呢? 要是真被奚诚外表骗了,他也算是长见识了! 狄昭昭紧张兮兮的拉着祖父的衣摆,装作很大胆,很有勇气的样子,朝停放尸体的屋子走去。 他都远远看过了,仔细看也不怕!对,没错,不怕! 相比案子这边疑似受挫。 狄昭昭的上交的答卷,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那份答卷被第一位批改的夫子拿起来时,这位夫子就忍不住当场好奇地询问道:“这是你们谁的学生?这诗做得,可当真逸趣横生,灵气逼人。”
第70章 细微的划痕 年关将近。 学堂的夫子们也想早日毕堂, 回家歇息,故而考完后,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批改试卷。 批改试卷是个辛苦活。 对学识渊博的夫子们来说, 这个年岁的学子,学问还浅薄。 学生都是他们教的,能看到的答案也大多千篇一律,甚至还各有各的疏漏,各有各的离谱错误,优秀的学子终究是少数。 看一份,烦闷增加一分。 看到一处自己讲过的点被曲解,恼火都不知该往哪儿烧。 若不是糊了名, 真恨不得把这厮拎出来, 好生训斥一番才解气。 明明是冬日。 批着批着,心窝里就跟钻入了小蚁虫一样,烦躁得慌, 也像是闷热漫长的夏日被暑气笼罩, 闷得浑身发燥, 恨不得出去吹吹冬日寒风。 陡然听见带着惊叹的赞誉声。 一屋子夫子都意外地抬起头来。 “这群小子里头,竟然有人能写出让张兄你都叫好的诗?” “批改了这么多次考卷, 可算是有点新鲜了。” “我教的学生里倒是有两个诗词不错的,我看看。” 说着, 陆续有人搁下笔, 站起来活动舒展一下筋骨, 顺便走过来瞧瞧,也算是歇口气。 唯有一名鬓生白发的老夫子若有所思, 他姓傅, 正是监考狄昭昭那间考舍的夫子。 傅夫子也不疾不徐地踱步过来, 探头一看,好像还真是那小娃娃的字迹。 其他人也都看到了答卷上的小诗。 只粗粗读一遍,就忍不住眯起眼。只感觉似有一股山涧清泉叮咚而过,清爽地带走了闷热盛夏的暑气,通体闷燥一扫而空,浑身每一根毛孔都松散张开了。 心情一舒畅,连屋外呼啸的寒风都觉得顺眼了。 灵气这东西很玄妙。 有些诗人随手写出,就有轻灵飘逸之感,有些诗人苦练一辈子,文辞间也有挥之不去的匠气。 狄昭昭的诗,好像每个字都在往外溢出鲜活的喜意,好像句句都在惊喜地喊:“哇!”“哇——”“哇~” 无论是冬日撕扯脸颊的劲风,还是扰人湿烦的泥泞落雨,在他笔下全都变成世间难得的美好,变成独一无二的快乐,变成喷薄而出的灿烂阳光。 傅老夫子细细品咂完,眼中浮现诧异之色,点评道:“字里行间跃动着生机,活泼俏皮,确实难得。” “看完真是浑身舒坦。” “我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无意中看了那本收缴上来的《家有小豆丁》,现在的幼童,可当真不得了。” 看完诗词。 意犹未尽的夫子们又忍不住去看经义,策论。 这一看,不仅破题极为敏锐犀利,行文更是旁征博引,谈古论今,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即使想法还有些青涩稚嫩,但角度之新奇,行文之磅礴大气,再严苛的夫子都说不出半句批评的话来。 一众夫子都觉得震撼,甚至把文章拿到手上,仔细读了两遍。 “幼童而已,为何能写出这般海立云垂之感的文章?” “你看这些用典和论证,从战将白起的布阵细节、到前朝联攻野围商的典故……用典又精又巧,绝不是强说硬赋,许多贫寒书生,家中书少的,考中了举子,都不一定有这般广袤学识。” …… 外头寒风呼啸,屋内燃烧着炭火。 夫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忍不住为手中考卷咋舌。 聊着聊着,一干夫子都忍不住生起了浓郁的好奇心——这到底是哪位学生答的考卷? 若不是言语和笔触都尚且稚嫩,诗词更满荡童趣,他们都要怀疑,这根本不是孩童所写。 已经有夫子提议,要不他们偷偷把糊名除去看看? “这是不是不合规矩?”有性子谨慎的夫子言。 眼看一众夫子真要先拆去糊名看看。 傅夫子轻咳两声:“莫要拆了,此子并非我学堂的学子。” 夫子们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傅老夫子,连声问:“不是我们学堂的学子,怎会参加毕堂考?”“傅老,你知道这学子是何人?”“我就说此前从未见过这般灵气四溢的诗词,傅老可为我等解惑?” 傅老夫子被盯着,苦笑:“诸位可知这两年声名鹊起的颖悟伯?这便是他的嫡长子狄昭,亦是萧放之萧大人之爱徒。” 说起颖悟伯,学堂中几位年岁稍长一些的夫子,表情尤为复杂。 要问这两年狄先裕名扬京城,被人人称赞聪慧奇巧,谁心情最复杂?当属曾经教过他的夫子。 而年纪没那么大的夫子,则捋着胡须感慨:“原来是颖悟伯之子,此子不凡。” “我还记得一件事,当年狄家这位小郎君开蒙,狄大人万般挑剔,挑拣了好些夫子,当年这事还在咱们夫子中流传了好几日。” 曾经被打听过,心中曾有点不舒服的李夫子点点头,显然也有印象,释怀道:“若是此般天赋,挑拣些也是应当的。我自认教不出这般学生来。” 傅夫子回忆起那日通身欢喜雀跃的孩童,尤其是那双乌黑晶亮的双眼,心中默道,他们学堂的夫子,怕是没有谁能教导出那般孩童。 夫子们惊叹一番,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批改答卷,倒是不心烦了,也不闷燥了。 带着点心底沾染上的轻快与欢喜,一批一个乙等,一批一个丙等,一批一个末等。 有了对比,给甲等都不知不觉吝啬了不少。 连傅老夫子这种有经验的夫子,都难以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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