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送着那少女牵着兄长的衣袖离开。 因眼盲之故,她的动作总是小心翼翼,也很容易受到惊吓。 崔琅忽然又想到在大云寺初次相见时,她被吓得花容失色的样子。 他彼时觉得,世上怎会有如此矫揉造作之人?他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他后来觉得,世上怎会有如此混账可恶之人?每天睡前不给自己来一耳光反省,他简直都睡不安稳。 一月前的夜里,他忽然从床上跳下来离开了屋子,拿黑布蒙了眼睛,在院中走了走,不小心撞上了晚归不敢点灯的同窗—— 那一刻他险些被吓得灵魂出窍,莫说国子监了,整个大盛只怕都能听到他的狗叫声! 当然,同样被吓得一阵吱哇乱叫险些窜上天去的还有那位同窗。 那一夜,他反复回想身处黑暗中的恐惧,枕着手臂一夜未能合眼。 而此时,看着那少女渐渐走远,崔琅不禁叹了口气。 “郎君,您叹什么气呢?”一壶走过来好奇地问。 崔琅抬脚踹在他屁股上。 “那时候你怎也不拦着我点!”崔琅埋怨道。 一壶满脸冤枉:“……郎君,哪时候呀?” “还有我从前那般没个正形,成日和他们厮混,你也不知道劝着些!”崔琅哭丧着张脸。 一壶也扯出张哭脸:“小人纵是敢劝,那您也得听啊……” “若劝了不听,你当将我骂醒才是!” “若骂也骂不醒呢?” 崔琅恨恨道:“那便将我腿打断啊!” 总有法子的吧! “……”一壶叹为观止。 崔琅懊悔到无以复加,恨不能抄根棍子回到从前自己动手。 他从前怎就做了那些混账事呢! 他叹口气甩甩袖子离去。 一壶赶忙跟上。 “……郎君,您肯学好本是好事,您自反省反省且罢了,怎至于如此呢?” 是啊。 他怎至于嫌弃自己至此呢? 崔琅一时也被问住了。 旋即眼前却闪过方才少女跌倒后沾了泥土草屑的衣裙。 那裙子分明已经脏了,但她看起来仍是那般干净,像新发的青荷,泪珠似晨露。 相较之下,衣衫整洁如新的他,却像是那荷塘里的污浊淤泥一团了。 可他潜意识里与人一个小娘子比这个作甚呢? 所以,他这般恨不能将过去的自己腿打断,竟是因比输了么? 崔琅,你脑子没毛病吧? 少年自我怀疑地扪心自问。 这个问题尚未得出明确的答案之前,另有一个念头却已无比清晰—— 他忽然停下,看向一壶。 一壶屁股一紧,拿双手捂住。 “我想将乔娘子的眼疾医好,你觉得怎么样?”崔琅正色问。 “小人觉得……”一壶愣了愣:“挺好啊。” “谁问你好不好了!我是问你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这……小人也不是郎中,不好说啊。”见自家郎君眼神期待,一壶也不好直接泼冷水,只能道:“这些年来想必乔祭酒也是试了许多法子的,想来是不太容易……” “行了行了。”崔琅摆手打断他的话:“不管那么多了,先试一试再说!” 他快步往前走去。 “郎君,您怎突然大发善心了呢?” “那是乔兄的亲妹妹,又是我师父的阿姊,我想帮一帮不是很正常吗?” “还有呢?”一壶试探问。 “书上说了,助人为乐嘛!” 崔琅看向前方,嘴角扬起——他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乔小娘子能重见光明,便十分高兴欣喜,这不是助人为乐又是什么? …… 京师这阵议亲的风,也刮到了兴宁坊骠骑大将军府。 消息传到郑国公府段氏耳中,叫她不由感慨:“真没想到,这京师之中,眼光与胆量兼具的人家还真不少啊……” 说着,看向坐在那里的儿子:“子顾,你如何看?” 刚早朝归来的魏叔易闻得此问,不答反问:“母亲又如何看?” 段氏咬牙在心底骂了句“臭小子”,面上仍笑盈盈的,却也直截了当:“母亲想问问你的意思……可需母亲也着人上门提一提亲事?” 魏叔易轻叹气:“这个话题之前儿子似已与母亲说过了。” 彼时他刚从合州回来,他的阿娘便迫不及待地同他提过此事。 “那时你与岁宁不过初相识,阿娘承认自己心急了些,你不答应也在情理之中……”段氏做出了一些因时制宜的反省,循循善诱道:“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阿娘瞧着你二人实在般配,你几时与哪个女郎相处的这般融洽过?” “融洽吗?”魏叔易好笑地摇头:“常娘子大约并不这么想。” 段氏暗暗磨牙,若不是她急着娶儿媳,若不是娶岁宁回来必需一个儿子不可,她才懒得同这嘴巴里没句实话,脑子里都是弯弯绕绕的臭小子费这般口舌! 魏妙青的想法大差不差。 她若生作儿郎,还有阿兄什么事! “母亲难道没听说吗,近日凡去往常大将军府的媒人,无不碰壁而归——”魏叔易已然起身,“母亲若不在意儿子这张脸面,自去便是了。” 说着,抬手行了个礼:“儿子还有公务,便先回去了。” 段氏难得没有骂上两句,或是将人喊住。 而是怔了好一会儿之后,问女儿:“……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妙青张了张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兄长有意,但又觉得人家常娘子必会拒绝,如此一来,回头他这张堂堂东台侍郎的脸就没处放了!” “对吧!”段氏一拍茶案:“他就是喜欢上人家了!” 偏还不好意思直接承认! 还搁这儿跟只傲个没完的孔雀似的,同她装风轻云淡呢! “兄长说罢这句话就走了,分明是刻意的,他就是想让阿娘帮他试一试,但又不想丢了面子!”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段氏信誓旦旦:“他大约是说罢便脸红了,不想叫咱们瞧见!” 魏妙青点头如捣蒜,转头交待身侧仆妇:“芳管事,你帮我跟上去瞧瞧兄长有无脸红!” 芳管事也很激动,但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这不好吧?” 直接去盯着郎君的脸瞧行不通,高低得找个借口才行。 “婢子就说,夫人的话还没说完,请郎君回来?” 郎君肯定不会回来的。 但谁在意郎君回不回来。 “好好好,就这么说,快去!”段氏摆手催促。 “这小子……”段氏开始回想琢磨起来:“是何时开了窍的?” “定是登泰楼那晚!”魏妙青笃定地道。 若问她为何如此笃定,不外乎将心比心四字——她就是那晚彻底沦陷的! 谁能拒绝那晚在登泰楼中的常岁宁呢? “兴许是。”段氏懒得再深究这无关紧要的过程,只道:“既然八字有一撇了,那这成败二字就看岁宁的意思了……直接上门议亲,是足显诚意,但子顾之言也并非没有道理,若人家一旦拒绝,颜面不颜面的倒不重要,往后怕是再没机会提第二遭了,见面也要不自在的。” 魏妙青点头附和:“没错,这不留后路的法子,还是不用的好。” 段氏思索着:“那不如换个法子,私下言辞试探一二?” “那阿娘先邀常娘子明日来家中说话吧。”魏妙青先敲定了第一步。 她已算过了,常娘子今日会从国子监回兴宁坊。 段氏立即使人去写帖子。 次日,常岁宁倒也果真赴约。 段氏先与之闲谈一番,从国子监的事说到常岁宁的无二社,继而才谈到家常。 谈着谈着,就谈到了自家儿子身上:“……我家子顾实在不叫人省心,实在比不上岁宁你半分。” 是啊,不省心。 常岁宁险些点头。 到底从前段真宜在信中与她埋怨儿子时,她每每回信都表达了赞成之意。 然今时不同往日,她此刻只能伪装成一个友善的正常人:“夫人应多瞧瞧魏侍郎的优点,如此或能省心许多。” 段氏讶然:“他能有什么优点?” 常岁宁:“……” 怎么觉得怪怪的? 她竟有一种段真宜在与她挖坑的感觉。 但,段真宜挖的坑么…… 至多也就半指深,连只小鸡娃子都埋不住,别说是人了。 常岁宁也就往下跳了——或也称不上跳,到底这坑大约就跟走平路似的。 她便顺着话夸了魏叔易一番,从样貌家世到学识出息——修养便不夸了,全叫那张嘴给拉低了。 “他哪里有这么好,怕不是你这丫头逗我开心呢!”段氏笑个不停:“我是不信的,除非你愿意嫁给他!” 常岁宁:“……?” 她听到了什么不该属于这世间的话题? 魏妙青手中的茶盏险些掉了——不是吧,这就是母亲深思熟虑了一整夜的言辞试探之法?! 段氏瞥见少女错愕受惊的神态,忙笑着道:“莫要当真,一个即兴的小玩笑罢了!” “……”常岁宁定了定心神。 这即兴的还挺有心机。 所以,她拿段真宜当好友,段真宜现下竟想叫她做儿媳? “哎呀,瞧我这张嘴……没吓着吧?” “来来来,吃颗栗子……” 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段氏都在为自己那句即兴的小玩笑做善后之事。 待常岁宁离开郑国公府后,段氏母女二人相看叹气。 魏妙青浑然一副“兄长凉了,抬下去吧”的丧气神态。 “别灰心,今日也不全是坏消息呢。”段氏之心不死,专看那好消息——至少方才来看,常家娘子全无议亲打算,可见并无心上人。 魏妙青心中便也又燃起了一丝火星子——那就再把兄长抬回来,试着再救上一救? …… 昏暮时分,魏叔易在府门前下轿,语气随意地问迎上来的仆从:“今日家中可有来客?” “回郎君,是有两位客人来过。有一位冰人,想替郎君您说亲的。” 魏叔易失笑:“这京中竟还有冰人肯操心我的亲事,此人毅力非常人可比。” 仆从想叹气,合着郎君也知道啊。 “那另一位呢?”魏叔易问。 “另一位便是常大将军府上的常娘子了。” 魏叔易似有些讶然:“真将人请过来了啊……” 他自回了院中更衣,处理公务。 其间,有女使将饭菜送了过来。 “郎君,现下可要摆饭?”长吉询问。 魏叔易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所以,母亲未曾使人喊他去膳堂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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