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深邃坚毅的眼睛里,隐有桀骜之色显现。 但那双桀骜的眼睛看向常岁宁时,有着难得的恭顺与敬重:“阿妮知道,只有您这里肯用女兵!” 她自荐道:“阿妮自幼便学功夫,擅用鞭,擅骑射,家中母兄的冬日裘衣,全都是我猎来的!我保证,绝不会辱没常刺史之名的!” “你所言皆是自身私心与渴求,可见你性情锐利强势,且你助兄弑父后,不见半分悲痛。”常岁宁的语气听不出喜恶,淡声问:“你何故认为,我敢留一个这样的人跟在身边?” 康芷满脸期待之色凝滞,显然有些不安。 心情急乱间,她脱口而出:“康定山不配为人父,他不忠不慈在先,我从未真心服过他!我若假装悲痛,才是对您的欺瞒不敬!” “但阿妮待您之心不同,阿妮待您仰慕已久,此番即便被您利用,却也只有感激与钦佩!” 她像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自证了,只能几分笨拙却又决绝地抬手起誓:“阿妮可以起誓,绝不会背叛常刺史!” 她急得眼睛都有些红了,而后忽然想到什么,又道:“且您既然留了我与兄长性命,想必在您眼中……阿妮也不是那十恶不赦的该死之人吧?” 她一直在留意等待着盘坐在那里的少女的反应。 此刻,只见那神情始终淡漠的少女,忽而露出一丝笑意:“被你发现了啊。” 常岁宁点头称赞道:“你虽有一身莽气,却也很聪明。” 康芷愣了一下之后,陡然欢喜起来:“阿妮就知道……您定然不是那种世俗肤浅之人!” 她可以自称杀父恶人,也不在意世人的眼光与评判,但方才那一刹那,面对常刺史对她品性忠心的质疑,她却还是慌了。 此刻反应过来常岁宁方才只是试探,康芷心下只觉万分庆幸,又生出一股无法言喻的窝心感受,乃至眼角有泪花闪动。 视线中,那端坐几案后方的少女,朝她缓声说道:“但你须知,战场之上,从不是吾等安身之所,相反,此为替天下世人谋求安身之所。你能得到的,可能是功成名就,也可能是马革裹尸,这当真是你想要的吗?” “是!”康芷几乎没有犹豫地道:“能让阿妮心甘情愿的去处,便是阿妮的安身之所!” 康芷眼中的泪花莫名更密了些,但眼神炯炯有力。 眼前这位常刺史,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值得跟从。 此处虽不是战场,那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身上无刀也无甲,却清楚地给她一种至真至强之感。 对方不曾拿世俗说法来评判她的对错善恶,其身气息如水,包容广博,而又肆意流淌,奔腾间,似有磅礴的“伐道之气”显现。 此伐道之气,是康芷在其他武将身上从未看到过的气息。 此一刻,康芷似受到某种强大的召引,莫名只觉五内沸腾激荡,脑子里有一道声音在清晰地告诉她,她选对了,不能再对了! 若说来之前,她的确抱有想要寻求庇护、借此实现自身抱负价值的企图,那么此刻则又添了发自肺腑的折服与跟从—— 康芷蓦地跪了下去,顿首道:“大人,请让阿妮做您的刀吧!” “阿妮会是一把很好用的刀,绝不会叫大人失望!也绝不会以刀刃示向大人!” 常岁宁莞尔点头:“好啊,那便一试。” 康芷抬首,险些喜极而泣。 常岁宁之所以愿意一试,除了真心欣赏这位小姑娘之外,还有一重很隐晦的缘故。 她从这个小姑娘身上,有一瞬间依稀看到了一位故人的小小身影——不愿居于不如自己的人之下,迫切地想要拥有保护家人的能力…… 那位故人,名唤李尚。 …… 康芷折返的路上,抹了好几把眼泪。 被欺凌时她没哭,助兄杀父时她没哭,今时认主,有了归宿,却莫名哭得稀里哗啦。 月氏被吓了一跳:“阿妮,可是常刺史她……” 康芷哽咽打断她的话:“阿娘,常刺史收下我了!” 康丛从一旁的屏风后起身,快步走了出来:“……阿妮,你真要留下?!” 为了方便看管,他们三人被丢进了同一座帐中,以一扇简易的屏风隔开下榻之处。 “阿妮,你不会将我也一同卖给她了吧?”康丛没想到常岁宁真的愿意收下妹妹,此刻又急又怕。 “阿兄能值几个铜板?”康芷说着,一顿,改口道:“说不定还真值几个呢……刺史大人方才给阿兄算过了,说阿兄十之八九会做官的。” “算……?”康丛脸色莫名,怎么算的,那常岁宁是算命的吗? 康芷便压低声音,将常岁宁所言复述。 康丛一时怔然。 “但阿兄记着,单凭你是站不稳脚跟的——”康芷把话说在前头:“不管你明面上能领个什么官职,私下总是同常刺史站在一起的,明白吗?” 康丛:“……” 合着他这官还没当上呢,就已经被内定成那常岁宁的爪牙了? 他不禁问妹妹:“她就是这样威胁你的?” 康芷一巴掌招呼在兄长的脑袋上,照例替他醒脑:“什么威胁?你清醒些,刺史大人压根没看上你,提都没提半字!你不过是我强塞过去的搭头而已!且塞不塞得过去,还得看你之后有没有这个本领呢!” 康丛神情复杂苦涩,所以,他竟是个送不出手的搭头? 他不禁心生两分委屈:“阿妮,咱们就非得这么上赶着么?” “你懂什么。”油灯下,康芷目色炯炯:“我康芷择主,绝不会错的。” …… 被单独看管的石老夫人,昏睡了一夜起来之后,浑身疼得好似散架,嘴里头直“哎哟”。 荠菜得了常岁宁的吩咐,亲自来送了早食。 石老夫人看一眼那白粥素菜,不满地撇嘴:“就给我吃这些?喂羊呢?” 荠菜爽朗一笑:“您想岔了不是,在咱们这军营里头,羊只有被吃的份儿,哪儿能熬粥招待?” 石老夫人脸色一凝,旋即哼声道:“你吓唬谁呢,老婆子我可不怕,你们且得指望着我呢。” 她嘴上虽是挑挑拣拣,但腹中实在饥饿,到底还是将饭食全吃光了。 她饭量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从前苦惯了的人,甭管好吃难吃,轻易见不得浪费粮食。 荠菜就在一旁候着,等石老夫人放下碗筷,她即上前收拾,拿闲聊的语气问:“老夫人,您今年得有六十了吧?” 石老夫人拿帕子擦嘴:“今年都六十八了……” 荠菜作出讶然之色:“真瞧不出来呢,您这面相瞧着年轻,且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石老夫人嘴角微动,略有些得色:“倒也没别的,就是养了个有出息的孝顺儿子。” 她本就是个嘴巴闲不住的,此刻吃饱了饭,心里安生了些,打量了荠菜两眼,随口问:“你是南边的人吧?” “是,我是和州的。” “和州是什么地方?” 荠菜收拾罢碗筷,转头一笑:“在淮南道那边!” 这朴实的笑意让石老夫人略感亲切,下意识地就打听一句:“成家了吧?” “成了,又散了!” “散了?”石老夫人讶异地问:“怎么散了?他不同意你进军营?” “也不是,他不顾家,还背着我找相好。” 石老夫人登时来了精神,“啧”了一声,拍了下腿:“你瞧瞧……” 荠菜叹口气,欲端着碗碟离开,却被石老夫人抓住了手臂,扯着在榻边坐下。 石老夫人同情地拍了拍荠菜的手:“你这心里指定苦哇……来,跟大娘好好说说!” 想当年,她儿子尚未发迹时,她在十里八村内,那可是消息最灵通的人物。 刚死了男人那年,是她日子最难的一年,却也没耽误她手里端着饭碗,身后背着背篓,背篓里放着儿子,在村口和人大倒苦水,诉说日子的艰难。 荠菜就这样和石老夫人唠了半日。 听罢荠菜的经历,石老夫人脸上多了两分疼惜和欣赏:“大娘就喜欢你这种拿得起放得下,不靠男人靠自己的性子!” 荠菜顺势道:“我也听了些您家中之事,您年轻时也是不容易的……” “是啊。”石老夫人叹息一声:“好在都熬过来了。” 家长里短总是能快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石老夫人叹气往下说道:“熬出头之后,本以为能多过几年安生日子,但谁知我儿上了造反这条贼船……” “这档子破事,起初我是一百个不答应的。” “但狗儿说,他也有身不由己之处,他和那康定山早已说不清也分不开了,若断言拒绝恐怕祸患将至,只能且走且看……” “那康定山,野心勃勃又心狠手辣,是个害人不浅的!”石老夫人说到这里,很是唏嘘:“此番他死在他儿子手里,说不得便是报应啊。” 荠菜偶尔附和一声。 直到石老夫人忍不住怀念从前:“现如今想想,什么出息不出息的,人活着,还是安生些好……” “如今看这局势,这反也不是那么好造的,可怜我家雯雯,还没来得及挑一个俊俏的好夫婿……” 说到最疼爱的孙女,石老夫人既忧心又挂念,不禁掬了一把泪。 这回,换荠菜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并适时劝道:“大娘,现在回头,为时未晚呐。” 石老夫人拿一双泪眼看向荠菜,眼中有请教商议之色。 当晚,一封密信及信物,快马离开了幽州玄策军营,被秘密送往蓟州。 “崔大都督觉得,石满会如何选?” 看着送信的一人一骑消失在夜色中,常岁宁随口向身侧之人问道。 立在她身旁的青年道:“当日石满那般轻易放康家兄妹出城,除了不愿伤及石老夫人之外,大约也有借此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用意——” 常岁宁认可地点头:“我也这样认为。只要他有意,那便有机会说服他。” 黑栗站在二人身旁,一旁熊熊燃烧着的火把将二人一狗的身影映得极长。 …… 康定山的死讯传开后,蓟州城中人心大乱。 而最乱的地方要数康家,康家余下的儿子们为争夺父亲留下的兵权家产,短短数日间,便已经分崩离析。 石满的处境也不轻松,正当他焦头烂额之时,一封密信送到了他手中,一并送到的,还有一只老旧的手串。 那手串上穿着一颗发黄的狗牙,那是幼时母亲寻来,让他随身带着,用以辟邪。 他一直带到十八岁,那时他投了军,便将这代表着年少稚嫩的手串摘了下来。 许多旧物,母亲都一直留着,攒了好多箱,他要让人扔掉,母亲总说“还用得上”,他若再说要扔,母亲便要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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