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岁安一瞬间面露苦色,但自知有过,也没有怨言,拱手道:“属下甘愿领罚。” 崔璟便让元祥带常岁安去寻虞副将。 常岁安便带着判官剑童去了。 战场之上局面瞬息万变,更讲究因时制宜,常岁安固有过,但到底功大于过,纵然责罚也绝不到动军棍的地步。至多事后围着演兵场跑一跑,负沙袋扎一扎马步,小惩大诫,只求长个记性而已。 常岁宁也要离开时,正逢方才落队的魏叔易单独找了过来。 魏叔易单独又与崔璟道了谢,当初是他写信求援,崔璟没有片刻迟疑便答应相助,对此他感激之余,又表达了感动之情。 见崔璟一副漠然之色,魏叔易叹气:“此处又没有外人,崔令安,你纵是承认你与我莫逆于心,自有厚谊在,又能如何?” 崔璟面色不改:“如何没有外人,你不正是吗。” 魏叔易不觉受伤,反而一笑:“非也,我非外人,而是贼人也。” 说话间,视线似有若无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常岁宁。 常岁宁一头雾水,何为贼人?何故望向她? 她下意识地拿疑惑的眼神看向崔璟,却见崔璟虽正襟危坐,却有不大自在之感。 下一刻,崔璟已开始开口赶人:“崔某赶路疲乏,魏侍郎若无要事,还请自便。” 魏叔易点头,目露两分同情:“是,看得出来崔大都督的确疲乏得厉害,满身风尘仆仆,不见往日风仪,可见实在辛劳。” “……”崔璟下意识地垂首,透过面前茶碗中的茶汤,见得自己风尘仆仆,面生胡须的模样,忽然身形微僵。 他行军打仗多年,已习惯了军中生活,一年到头也不会照一次镜子,视外貌于无物,甚至为了威慑敌人,时常刻意令自己显得粗糙一些—— 这时,魏叔易已站起身来,仪态无可挑剔地抬手施礼,从头到脚似乎都写着风雅二字。 崔璟自认不是个在意自身外貌的人,甚至一度因为脸生得过于好看,而感到十分麻烦。 自然,他也决不是一个浅薄无聊到会与人攀比外貌的人…… 但是…… 此刻…… 当着常岁宁的面,看着这样刻意之下愈显风度翩翩的魏叔易,他很难不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刚从深山里打猎回来的一等糙人,乃至野人。 平生以来,头一次因此时的外貌形象而感到坐立不安。 魏叔易目的达成,又转而含笑向常岁宁道:“常刺史,崔大都督既疲乏,那你我便不多作叨扰了吧?” 常岁宁本就要离开的,此刻便也点头起身,与崔璟道:“那你先行歇息,有事晚些再说不迟。” 崔璟唯有点头:“……也好。” 目送着那二人一同离开,崔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道:“来人——” 很快一名士兵上前:“大都督有何吩咐?” 崔璟:“备水,与我洗尘之用。” 士兵愣了一下,现在? 大白天的,大都督竟然要一反常态即刻沐浴? 士兵应声下来,照办去了。 折返的元祥闻听此事,心下明镜一般——他早看在眼中了,那魏侍郎每日花枝招展出入常刺史面前,居心可见一斑! 不甘落于长吉之后的元祥赶忙揽下此事,并为自家大都督捧来崭新衣袍,又逮住刚好寻来的曹医士,询问快速养颜回春之法。 曹医士精神一振,欣慰到无以复加,天爷,终于!他终于等到崔大都督愿意善用其脸的一日了! 因有元祥和曹医士的掺和,崔璟被迫沐浴近半个时辰之久。 刚穿衣整齐,将发束起,却闻帐外有人自缚双手,请罪而来。 来的是石满,及平卢军中数名部将。 石满几人皆绑缚住上半身,双手背缚在身后,入得帐内,先后跪了下去:“罪人石满,前来请罪。” 但当他们抬起头来,看到那在上首落座的青年之时,却是忍不住齐齐愣住。
第438章 可否单独一叙? 世人之美,虽因各人审美不同,而无法分出真正意义上的高低,但不同的美,所给人带来的冲击之感却有高低之分。 这冲击感,若可粗略分为三等,由低至高,先说三等之美,必是令人心生怡悦欣赏的美,美则美矣,但正事当前,却也未达叫人分心的地步。 再说二等之美,必是使人赞叹,令人难以否认忽略的,且已达雅俗共赏之境,以美之一字加之其身,轻易不会再有分歧。 而一等之美,必是世间罕见,百千万人中仅出其一,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有机缘亲眼目睹的。乍见之下,是无论对方说些什么,视线都难以从那张脸上移开的程度—— 跪在石满身侧的部将,此刻愣神地看着这样一张一等一的脸,甚至敢说,纵然此刻他非跪在军帐之内,而是在那行刑台上,即便下一刻便要被斩首示众,此刻这神,他该愣还是得愣上一愣的。 他们皆是实打实的一等糙人,出入军中,平素根本不会在意什么外貌之说,更毫无形象管理可言,但正因如此,此刻那青年在这等粗糙环境中,便愈发夺目异常—— 青年卸下了繁重的盔甲,此刻身着深青色绸袍,衣袍崭新,质地柔软润泽,勾勒出挺括出色的肩背轮廓。 其人显然刚沐浴罢,周身洁净,且发丝尚未干透,因此只拿玉簪束起了一半,余下一半披散在脑后浓密如瀑,额侧一缕不经意间垂落于眉侧,显出几分清爽的慵懒之气。偏其眉宇清贵凛冽,眉眼漆黑如寒星,二者相和之下,便冲撞出了那极具冲击之美。 那张脸的轮廓异常优越,骨相与皮相无不上乘,没有一丝多余累赘之处,就连左侧眼角下方那未消去的细小伤痕,都在为他添色。 他通身上下并无华彩装饰,仿若一件玉器,只是将其上尘埃擦去,使原本光华显露,便足以惊艳万物。 曹医士本想大展神通,一则崔璟不允,二来,在此过程中曹医士已然明悟,眼前此人,只消天然去雕饰,便已经俊到让他有点想要跪地求饶了。 是以曹医士想,且如此吧,涂一层他特制的防皲霜,用以润泽肌肤即可,总归是在军营中,太张扬,的确有失妥当。 但眼前所见,也已足够让石满等人觉得有点没活路了。 同样是人,同样是打仗,不……对方率军追击靺鞨铁骑路途之遥,甚至比他们更加辛劳,可为何只有他们灰头土脸到如此地步? 很显然,他们与对方之间,差得并不止是一桶洗澡水的差距。 石满强自定了定神,与那双眼睛对视间,他需要刻意凝神,才能听清并理解那人在说些什么—— “诸位将军跟从康定山谋逆,有无不得已之处暂且不论,只谈能够及时回头,使蓟州与营州安然归复,并协助朝廷平定靺鞨之乱,此悬崖勒马之举,便依旧可敬——” 崔璟道:“归途中,我已将战报,连同蓟州之事的前因后果,令人一并传往京师。圣人如何论处,最迟半月必有旨意示下。” “崔某无权发落诸位,这半月间,便请诸位于营中静候圣意。” 见自己说什么,石满等人都只是应下,崔璟最后道:“诸位将军亦可自行写下陈情书,崔某可令人快马送往京师,上呈天听。” 石满立即道:“多谢崔大都督好意,不必麻烦了。吾等相信崔大都督所禀,必然中肯公允,已足够圣人明晓全貌了。” 余下几名部将也附和应声,没错,这位崔大都督虽年轻,但一看就很能令人信服。 当然,也不全是看脸的……一来,他们的确相信崔璟不可能,也没道理刻意夸大他们的过错,抹除他们的补救之举。 二则,他们本也无意过多为谋逆之事辩解,帝王心中自有一笔账在,有时解释得越多,反而适得其反,便一码归一码,功过相抵便是了。 崔璟也不再多言,颔首罢,便让人上了前去。 在圣旨到达之前,他需要令人妥善看押石满等人。 石满几人起身,转身离开时,崔璟看到了石满绑在身后的双手有异,遂问了一句:“石将军的手——” 石满的右手缠裹着厚厚的伤布,且看起来有所缺失。 石满闻声回转过身,拿并不沉重的语气道:“回崔大都督,在下在与靺鞨交战时,不慎失了右手。” 这已是十多日前的伤势了,但他的脸色看起来依旧透着苍白。 崔璟默然片刻,未有多言,只道:“稍后,我会让医士前去为石将军诊看。” 又让人为石满松了绑。 石满抬起手,向崔璟行礼:“多谢崔大都督。” 他这一礼,是称得上真切的。 他自然也早就听闻过这位玄策军上将军的威名,而此次协作之下,虽接触不算太多,亦可见对方的确能力过人,且顾全大局,是真正心有丘壑之人。 “纵兄长未曾出事,此战也同样必败。”从崔璟帐中离开的路上,石满自语般道。 他身侧的部将语气复杂地道:“是,我等也算机缘巧合之下,捡回了一条性命。” 石满转头看向那一座座营帐,似在找寻什么人的身影。 他们很快被带到了一座单独的营帐中,帐内日常用物大致齐全,不算优待,却也不曾苛待。 几名武将活动罢被绑得僵硬的臂膀,便各自坐下喝水,气氛是尘埃落定后的沉寂。 但这沉寂很快被打破。 “——狗儿呢?!” 石老夫人的声音传来,坐在那里出神的石满立刻抬眼看去:“娘,您怎么来了?” “听说你身上有伤,我特意和郝统领商议罢,得了那位常刺史的准允,才能过来照看你!” 石老夫人说话间,已经走到石满跟前,查看罢那只伤手,不禁悚然一惊:“狗儿,你这只手……是没了?” 石满一笑:“不妨事,还剩下一只。” 石老夫人红了眼圈:“那你往后岂不是不能再从军了……” 石满:“娘,如此才是最好的。” 他的分量与其他人不同,他曾是康定山最有力的左膀右臂,若想长久保命,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你呀!”石老夫人似乎懂了什么,哭着拿手指重重地点了点儿子的头的:“你说说你,到头来图得是什么!” 最终万千心绪,也只剩下了心疼。 石老夫人性子强势,不顾石满反对,拆看了他手上伤布,查看伤口恢复情况。 石老夫人看着那光秃秃的手腕,既痛又恼:“……你这上的什么药?十多日了,怎还见血!” “你等着,为娘给你找些百草霜来!” 石满连忙阻拦:“娘……待会儿自有医士来为我上药。” 他娘口中的百草霜,听来神妙,实际上却是锅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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