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常岁宁先笑着看了姚冉,再看向王岳与王长史,道:“这半载以来,多亏有诸位在,我才能安心在外,江都才能有今时之稳固向上景象。” 王岳忙道:“我等皆是按照大人的先行足迹行路而已,此乃大人之功,下僚们岂敢冒领?” 有他开此头,王长史自然也跟着附和。 “这样一条路,非是一人能走得出来的,必是江都上下同心同力之果。”常岁宁毫不谦虚地含笑道:“此乃吾等之功。” 王长史捋着胡须笑道:“是也,是也。” 王岳也笑起来。 几人说笑着,来到外书房前,心情极好,加上席上饮了几盏酒的王岳,看着前方这座宽敞的书房,心中忽又生出感慨。 刺史府上这么大一个摊子,幕僚自然远不止他与观临,但这座书房里,平日里坐着的除了冉女史外,只有他与观临,以及在旁打下手的骆泽。 那些幕僚文吏们,皆在前衙,人数已日渐增添近百人之多,按照大人和长史的示意,他们大致分作七处,对应分管处理江都七曹事务,因各司事务繁重程度不同,如今负责司户的人数依旧最多。 这前衙七处,在刺史府中,被称作前七堂。 经过前期的忙乱适应之后,如今的江都刺史府,已能做到职务分明,上下有序。 平日里江都及辖内各县事务,多由前七堂先行筛选处理,简易事务统一汇总,紧要事务则单独挑拣出来,一并送至外书房中,交由“钱甚”与王岳核定纠驳,最后由姚冉与王长史过目后,才能分发执行下去。 故而这座外书房,是为刺史府实打实的机要决策之地,寻常人等皆不可入。 王岳私心里觉着,这座书房,在整个江都城中,大抵是类似朝中三省的存在了。 而随着大人升任淮南道节度使,他们这座书房的含金量,日后大约可居于淮南道之首了…… 这是何等责任,又是何等荣光? 想他原本仕途艰难,性子更如老母亲锅里炖着的烂面瓜一团,也就是占了来得早的便宜,否则此时来投,至多也只有进前七堂做事的资格而已。 想到这里,王岳忍不住又感性了,暗自决定务必更加勤奋用心做事,以报刺史大人知遇重用之恩。 内心动容而激荡的王岳,在走进书房时,眼中不禁浮现些许泪光,遂拿衣袖攒了攒。 这一幕恰落在起身向常岁宁施礼的骆观临眼中:“……” 王望山又在抹眼泪了——自大人昨日回府后,这已是他看到的第四次了。 王长史前脚刚跟着踏进书房,便有人来传话,说是前七堂那边请他去一趟,有事要请示。 王长史向常岁宁一礼,便与传话者一同离开了。 “钱先生可用过午食了?”常岁宁在主位上坐下之际,随口向骆观临关切问道。 “回大人,已用过了。”骆观临的态度不冷不热,但“不冷”已是莫大进步了。 人多的宴席,他注定是没办法参与的,但是每每常岁宁还总要让人请他,有时还亲自来请,譬如昨日。 昨日自丝织坊晚归的母亲问起时,他说常岁宁此举不过是面子工夫,他为此嗤之以鼻,而下一刻,母亲的手指便刺他之以鼻—— 母亲边狠戳他的鼻梁额头,边骂他“糊涂东西”:【面子工夫怎么了?刺史大人何等日理万机,肯为你花心思做面子,这是你的福气!难道非要大人明着冷落你,叫底下人也跟着轻视你,你这身又硬又臭的骨头才能舒坦?】 ……底下的人倒的确不敢轻视他,但因为他每每拒绝之故,久而久之,刺史府上暗中便开始有传闻,说他不单样貌锋利,性子也十分倨傲孤僻,很不易相处——虽然这也是事实。 不过如此一来,倒叫人愈发高看神化他的能力了……长得丑,脾气又烂,还能得刺史大人如此看重,那得多有本领? “待今日晚间,我单独为先生设宴,还望先生务必赏光。”常岁宁笑着说。 “大人事忙,也不必特意为某设宴。”骆观临一副“某不是计较之人”的淡然姿态。 “再忙也总要吃饭的嘛。”常岁宁说着,抬手翻开了书案上姚冉备好的事务汇总,边道:“今日便有劳二位先生同我详说一说诸事进展了。” 骆观临还未来得及应声,王岳已经开始清嗓子了,并拿起了手边准备好的册子。 王岳同时笑着朝好友看过去,用眼神传达意图——多给他一点机会吧,他可是要长留在大人身侧的! 骆观临便沉默下来。 接下来多是王岳和姚冉在说,但常岁宁偶尔还是会向骆观临询问几句。 如此谈了一个多时辰,进了申时之后,喜儿来送茶点。 常岁宁饮了半盏茶,忽有人来传话,经阿稚禀到她跟前:“女郎,前面有人登门求见,据说姓郑,自称与女郎早有约定,此行是赴约而来。” 常岁宁反应了一下,眼睛顿时亮起,连忙赶去相见。 见她去得匆忙,惊喜之色溢于言表,王岳不禁道:“这贵客什么来历,竟叫大人如此看重?姓郑……老钱,你可知是何人?” 听王岳嗓子都有些沙哑了,骆观临乜他一眼:“喝你的茶,做你的事吧。” 没他王望山不打听的。 骆观临面上不做搭理议论,心中却也在暗自思忖,提到郑姓,自然免不了会想到天下第一大郑姓,荥阳郑氏…… 郑氏去年险遭灭族,之后侥幸保得一线生机,免罪的族人却也皆被尽数驱逐出了荥阳,据闻如今多在四处寻求出路……今次来客,莫非与这个郑姓有关? 常岁宁快步来到了前厅。 等候在此的来人身着灰布长衫,短须看起来在来之前特意修剪过,形容素朴,气质儒雅沉定。 听得厅外的行礼声,他忙转身看来,抬手施礼:“常刺史——” “郑先生。”常岁宁走到他面前,抬手扶起他的手臂,笑着道:“先生终于记起去年的荥阳之约了。” 郑潮抬首间,也露出笑意:“劳刺史大人还记得在下。” “观沧先生如此大才,怎能不惦念。”常岁宁抬手引着郑潮落座说话,边道:“一年未见,先生清减了。” 郑潮口中寒暄着,落座下来,这间隙他也打量了常岁宁一番,一年间,她又长高了些,节度使官袍华服加身,叫她眉眼间的气势愈发无从敛藏了。 郑潮在心底暗叹一声,荥阳一见时,他便知这女娃绝非池中物,但对方短短一载间的成就,却依旧出乎他的意料。 他一路往江都城而来,走了多久,便听了多久有关她的传闻与功绩。 待进了淮南道,那些声音便更是喧嚣,如此一人,实乃世所罕见。 二人坐下喝茶说话,常岁宁便闲谈着问起郑潮这一年来的见闻,又道:“我在江都也偶然能听到先生的消息,先生游历四方,无私授学,所到之处,上下无不折服称颂先生之德。” 这位郑先生此一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说了镀了层金也不为过。 听得此一句“上下无不折服先生之德”,郑潮笑着道:“哪里哪里……” 虽有夸大,但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因他光济天下寒门文人士子,在民间的确有了些好声名,所到之处,那些权贵势力,或文人们便多予他礼待,或出于真心结交,或出于借他拉拢人心…… 此为“上下无不折服”中的“上”。 至于“下”么,这乱世中,则多亏了外甥借他的“武德”傍身了。 外甥给他的不单是“武德”,还有他保持清高无私的资本,让他从不接受旁人的资助赠给,反倒还能时常资助他人,于是名声德行愈发厚重…… 只是这“资本”,如今却断裂了。 想到这里,郑潮心底叹息苦涩。 约四五个月前,令安的资助忽然缩水,再隔一月,愈发微薄,同起初的财大气粗相比,好似从一座金山,变成了两串铜板。 一并送来的还有令安的来信,信中,令安惭愧地表示:【军中开支甚大,璟渐贫,已无力奉养舅父】 这对郑潮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孩子,积蓄既然不多,之前倒是早说明白,他也好省着点花啊!看先前给钱那架势,他还以为花不完呢! 外甥的“断供”,让郑潮从钱财自由,到过于自由,自由到钱财已不愿再受困于他的荷包内。 俗话说,由奢入俭难,更何况他本就是世家子出身,委屈冷眼虽然受过,但缺钱的苦,他一日也没真正尝到过。 起初,郑潮还有勒一勒裤腰忍一忍,且作苦修的想法,但他很快发现不是那回事。 车马吃住都用银子,他不单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外甥赠他的那些“武德”……一群暗中保护他的护卫。 从前他未曾在意,缺钱后才发现,那些人个个能吃得很,吃得他汗流浃背,心神不宁。 他开始试图接受途中“知己”们的赠予,但令人心寒的是,他之前不受他人赠给的美名已经传开了,众人渐渐觉得赠他金银,是对他的一种折辱,于是再无人敢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好歹还愿意请他做客吃饭。 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人请的,于是郑潮的游历状态,很快从拮据恶化成了贫瘠。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这么快下定决心来江都投奔常岁宁。 聊到后面,常岁宁示意喜儿退了下去换茶。 随着喜儿退出去,厅内其他下人也会意地无声退下。 “于荥阳分别时,郑先生提起过,欲寻可安天下之人,不知如今先生心中可有人选了?”常岁宁拿请教的语气询问。 郑潮不置可否地一声叹息,好一会儿,才道:“据在下看来,如今势力分裂严重,倒只有益州荣王府,稍显归心之势……” 他不避讳地道:“这一路来,许多人私下同我提起过荣王之德,我也在益州附近停留过……据我亲眼所见,时下的确有许多有识之士聚往益州,而荣王亦不曾拒之门外。” 常岁宁对此心知肚明,不单是有识之士,许多势力和官员见势暗中也已有偏向荣王的迹象,欲扶持荣王“拨乱反正”,重振李氏江山。 抛开其它不提,论起归心,李家人的身份,在这乱局中,总有着无可替代的优势。 故而,有件事,她也是时候认真考虑一二了。 面对郑潮对益州荣王府现状的叙说,常岁宁未发表看法,只问道:“先生既已接近益州,必然也是被荣王仁名吸引,既如此,为何过而未入?依先生之声名学识,若主动前往,必得荣王礼待重用。” 郑潮笑叹一声:“实不相瞒,投入荣王门下,郑某也的确曾有过这般心思。” 常岁宁静等着他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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