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员听罢,不禁议论纷纷。 “大人如今虽说统管淮南道财政赋税,然此事到底关乎国政……”有官员提醒道:“或还要先经朝廷准允。” “这是自然,我已让人传信上奏京师。”常岁宁一笑:“如今江都之外海上已平,我相信圣人和户部都会乐见此事的。” 此事若成,将会给大盛带来一笔很可观的财政收入。而除却财政之外,常岁宁同样看重的,是来自海外的未知物产与新鲜事物。 众人议论了一阵,大多觉得此事可行。 诚如常岁宁所言,如今江都海外已平,她与倭军一战,虽显出了两分残暴之气,但的确很好地威慑了海外诸国,如此时机之下,她作为亲手平定海乱之人,由她出面提出此策,是最为合情合理的。 而她去年便在江都建下了造船坊……如今思来,倒像是早有打算了。 包括在海上大杀一通扬出威名,让倭国立约肃清海寇,令盛军入驻倭岛……如此种种,其中都有为此事铺路的痕迹。 这位大人煞费苦心已久,于是天时地利皆备,如此,他们这些人,又焉有不和之理? 虽说如今淮南道尚不齐心,但常岁宁在江都所施政令,却从无不通之理,凡是由她提出的政令,底下的人即便起初不赞成,却高低也得试行一二。 而抛开常岁宁的淫威不提,在座之人也无人不晓,历来对外互贸,只要推行顺利,必然都会有巨大利润…… 想到此举会带来的泼天富贵,不少官员的眼睛都亮了,纷纷出言赞成此事。 于是常岁宁便顺势提出,先择选出一位市舶使,负责筹备重建市舶司事宜,以及她打算尽快组织一支船队先行出海,带上丝织坊和制瓷坊中的商品,先去探一探航线——旧时那几条航线,很久没人走了,需要重新去探,去增添修正,以为之后的商贸做准备。 这些后续之事都需要市舶使的参与。 此言一出,众官员纷纷互荐,或者推举可用的亲信。 这是明摆着的肥差,肥的不能再肥的那种! 常岁宁自入主江都以来,为了上下齐心,从不吝于在可控范围内让众人分利,她的“大方”,是写在明面上的。 但此次,常岁宁稍有些不一样的想法。或者说,她心中已有人选了。 常岁宁的视线越过那些热情高涨的官员,看向坐在很靠后的位置上,就推举市舶使一事,始终没有出声的一人。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孔,身上穿着的是县令官袍。
第466章 无力奉养? 看着那人,常岁宁没有铺垫,没有迂回询问,含笑直言道:“市舶使一职,我认为韩铮韩大人可以胜任。” 此言落定,厅内寂静了一瞬之后,陡然喧哗起来。 无数道意外至极的视线纷纷落在韩铮身上。 韩铮乃是江都辖内海陵县的县令,官职不高。年纪三十出头,因生得高瘦,长相白净清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年轻些。 其人外表清润儒雅,但接触下来,性情却不算合群。在江都众官员忙着推举各自亲信族人,相互结交往来,以便在各种意义上“互通有无”之时,韩铮却从不参与,一直以来只是埋头做事。这埋下去的头偶尔抬起来时,开口也必是正事,且于细节之上格外较真,从不谈人情。 他不主动向旁人靠拢,也不理会前来靠拢之人,一来二去,在江都官员这个圈子里,便多少有些不讨喜的名声。 但因他不过只是个小县令,只专心收拾自家海陵县那一亩三分地,又是个少言之人,大多时候也并不引人注意。 正因此,此刻听常岁宁忽然说出属意此人为市舶使的话,众官员难免觉得吃惊——怎会是这厮?! 韩铮本人也很吃惊,以至于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所谓“不讨喜”,是江都官员对韩铮的看法,于常岁宁而言,这位韩县令则是一位很难得的实干官员。 韩铮负责的海陵县,屡屡绩评,各方面皆是上优。 常岁宁也记得很清楚,在她初来江都时,每每做出新的决策,韩铮都会积极响应并付诸行动,但他并不谄媚奉承,总是领命后便转头回去埋头苦干,从不说公事之外的多余之言。 此人做事认真,态度端正,最难得的是,很早之前,常岁宁便在他身上看到了共鸣之处:以人为本。 这一年来,常岁宁也未停下过对治下官员的观察与考量,如今在她看来,韩铮虽官职低微,却是当之无愧的治世之才。 这样的人,心性相对沉定,而市舶司巨大的利益很容易滋生出浮躁风气,正需要沉定些的心性来压一压,才好中和一二。 见韩铮迟迟未能说得出话,嘈杂声中,常岁宁微抬手,厅内很快重新恢复安静—— “在我看来,就市舶使一职而言,韩大人是最为合适的人选。”常岁宁言辞间格外不掩饰对韩铮的欣赏器重,神态真诚地问:“只是不知韩大人意下如何?是否愿助我重整市舶司?” 四下寂静间,韩铮动了动干涩的喉咙,抛开那转瞬即逝的犹豫,站起身来,郑重抬手,深深拜下:“承蒙节使大人厚爱,韩铮……必将倾力而为!” 常岁宁一笑,欣慰颔首。 余下众人看着韩铮,却是嫉妒得眼睛都要红了。 可他们无不深知常岁宁的说一不二,甭说他们只是眼睛红了,即便他们眼睛里滴出两碗血来,也动摇不了这位节度使大人的决定。 且韩铮此人……怎么说呢,虽不招人喜欢,在同僚之间很有些边缘化,但的确也叫人挑不出什么像样的毛病来……他们即便想反对,一时也给不出站得住脚的说辞。 部分人犹在眼红不满,而聪明人则已经接受现实,忙着捡剩下的好处了—— 市舶使虽然定下了,可市舶使不得再配两名副手么? 且看刺史大人这架势,显然是要往大了折腾的,来日这偌大的市舶司内,上上下下,怎么着也得用上个百十来号人吧? 苍蝇腿也是肉来着,先挤上这条金灿灿的大船才是正事! 看着踊跃举荐的众人,常岁宁与他们点头:“诸位若有合适人选,之后皆可举荐到王长史面前。” 至于选用的原则与比例,王长史心中自会有一杆秤在。 一应之事议定后,众官员离开刺史府之际,大多人心中喜忧参半。 如此时机下,重开市舶司,固然是个十分振奋人心的消息。只是这市舶使的人选,却很值得思量…… 常节使为何偏偏明言指定韩铮呢? 韩铮此人,的确有些能力,可放眼整个江都,难道就没有比韩铮更有能力的人了吗? 答案是肯定的,有,且不止一两个。江都能有今时之况,靠的是决策有方,大胆试新,以及各处的协作,在这协作的过程中,有不少人脱颖而出,韩铮在其列,然而绝不是最亮眼的那几个。 所以,韩铮能够被选中,身上必然有他人替代不了的东西…… 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便有不少精明的官员嗅出了其中释放的某种讯号。 韩铮历来不合群,行事较真,不与人结交,因出身格外清贫,官途中暂时并无相互扶持,或是可以拉扯的族人亲眷…… 若是放到朝野上来说,这便是个茕茕孑立的清贫孤臣。 况且,他们近来也已隐隐有所感受了,江都如今在着手收紧的不止是人才招引之策,还有对他们这些官吏的约束…… 如此关头,选择将韩铮放到这个人人觊觎的位置上,若非说其中没有敲打之意,那便多少有些掩耳盗铃,并实在是侮辱他们刺史大人的心眼子了——如今江都官员谁不知,刺史大人那数不清的心眼子里,可没一个是吃闲饭的。 “谁让人家如今不缺人用呢。”有一同离开的官员,私语叹息道:“你不乐意干,后头大把人排着队伍想干呢。” 这话虽不好听,却是实情。 “没听说吗?顾虞几家这些时日先后送了好些族中名帖过来……据说多得王长史都看不过来了。” 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望族,殷勤起来反而格外可怕——因为他们甚至不谈钱! 只谈志向和出路! 更不必提那些自各处涌入江都的人才了,其中有些是避难而来,有些是慕名而来,或追随如郑潮等名士而来……就跟不要钱似得。 短短一载间,当初江都那缺人缺得紧的境况,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同时,他们的价值作用,自然也就不如起初那般稀罕了。 这么一说,他们这位刺史大人,倒有些喜新厌旧负心汉的感觉了…… “也是人之常情……”有官员叹息道:“好歹暂时没有卸磨杀驴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这磨,就继续拉着呗。 到哪儿拉磨不是拉?且说句良心话,她家的磨,拉起来还是很实惠合算的。 若是换个地儿,十之八九要饿肚子的,且说不准哪日磨坊就炸了,命都保不住的那种。 诚然,人心总是不知足的。实则他们已经占了许多先机好处了,得以在最初便站稳了脚跟,在江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关系网,只要能守得住已有的,慢慢经营着,就足够让后来者难以追赶了。 至于那些见江都愈发肥沃,便的确有些失控迹象的贪欲,或许是该收一收……这样才能和江都一起走得更长远些。 ——这些是尚且保有理智,心性偏中庸,比较看得开的官员们的想法。 同时也有部分官员,面对常岁宁明里暗里的敲打很是不满不忿,认为她过河拆桥,出尔反尔,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常岁宁自然也料得到这部分想法,对此她也并不否认,坦荡道:“无人可用时,没得挑拣,只要能用,便只论其能而不论其德。如今也算家大业大了,若想要这份家业传承得久远些,便是时候好好养一养他们的‘德’了。” 她将江都比作“家业”,语气也如谈论家事一般随意:“那些横竖养不好的,注定做不成一家人的,便只能缘尽于此了。” 说到此处,常岁宁笑着转头看向侧方:“韩大人,你说呢?” 此刻正走在去往外书房的路上,被单独留下说话的韩铮,就跟随在常岁宁身侧。 听常岁宁这般问,韩铮垂首恭声答:“大人用人之道,依据不同形势而变通,可谓所虑长远……” 顿了顿,又道:“先前是下官狭隘了。” 此前他对这位刺史大人上任之初,便公然将江都当作权利场,要与众官员分利的举动,是不满不适的。 但他也并不是棱角锋利的激进之人,故而也未敢直白地表露出来,他只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坚守本心,不与他人为伍,不涉权利之争。 之后,他渐渐发现,新任刺史虽通权争之事,却也十分注重民生实事,这与他所求不谋而合,令他十分惊喜,便日渐生出感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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