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万余北狄铁骑,直奔玉门关而去,却在关口处再次受阻。 此时,他们身后有陇右兵力追击,前方有崔璟率兵驰援—— 细听罢此时战局,又被急召回来的官员们大多松了口气,如此说来,北境防御布置还算得当,北狄铁骑应当暂无入关的威胁。 但短暂的安心之后,众人心头却又涌现更多的不安。 今次北狄只是以不足两万铁骑犯境,并不算大肆举兵,倒更像是先行探路之举,亦或是北狄境内某个部落的擅自行动…… 眼下看来,此次之战固然不足为惧,但怕只怕,这只是真正的飓风沙暴降临前的预演……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了。”再次走在离开禁宫的宫道上,褚太傅道:“家仇国恨,也该有了结之时了。” 随同的湛勉闻言看向老师,只见老师一向清瘦严肃的面孔上,那双不将任何人和事看进去的眼睛里,此际竟有两分罕见的冷然憎恨。 国恨很好理解,但家仇…… 湛勉思索了一瞬,未能立即想得明白,且老师话中,分明是将这“家仇”置于了“国恨”之后。 湛勉走神间,再抬首,只见得老师穿着官袍的清瘦背影在前,最后拿苍老沙哑的声音斩钉截铁般道:“这一次,我大盛决不会再有和亲的公主了。” 湛勉这才恍然,心中也生出两分感慨。 魏叔易出宫时,天色已经黑透。 年轻的左相大人,手中提一盏宫灯,行过长长宫道,心境也如灯影一般摇晃不定。 今日在圣前所议,多为北狄战事,提到北狄战事,总避不开十余年前大败北狄的那场胜仗,而那场胜仗中,多处都有她的身影痕迹。 不久前,他曾问过母亲一句话:【……殿下和亲北狄之后,可曾再给母亲写过信?】 这个很好回答的问题让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拿很轻很慢的声音道:【未曾有过,一封也未曾有过。】 魏叔易轻闭了闭眼,那到底是怎样的三年啊。 失神间,魏叔易已跨过禁宫宫门,他的官轿就在这重宫门外等候,等了许久的长吉立时迎了上来,接过自家郎君手中宫灯。 上轿前,魏叔易看向南边方向,片刻,又转头往北面看去。 “崔令安……”他自语道:“要好好打啊。” 言毕,忽地哂笑一声,躬身上轿而去——又哪里用得着他来念叨,对战北狄,崔令安必然会在全力之外,再添上一份全力的。 众官员虽已离去,但甘露殿内灯火依旧通亮,帝王尚无就寝的打算。 不多时,新任司宫台掌事,带着两名身穿黑衣的护卫进了殿内行礼。 殿内无干人等已经退去,上首的圣册帝向那黑衣二人看去,声音威严淡漠:“可办妥了?” 其中一名黑衣人捧着一只黑色长匣上前一步,垂首复命:“属下等幸不辱命!” 司宫台掌事接过长匣,上了御阶,先谨慎检查了一番,才将匣子打开,奉至帝王面前。 圣册帝看去,只见其中静静躺着一把拂尘。由拂尘手柄可辨,这正是她当初赐给天镜的那一把。 帝王却是微皱眉,看向那二人:“既未辱命,首级何在?” 死要见尸,而非一把拂尘。 “回陛下……属下本已取下国师首级,可是……”前面的黑衣人抱拳跪了下去,顿首道:“可是中途却被人盗走了!” 圣册帝微眯起眸子,面色无声冷了下来。 无形威压自上方袭来,黑衣人改为伏地叩首:“国师首级,乃是属下亲手取下,属下绝不敢妄图搪塞欺瞒陛下!” 另一名黑衣人也随之跪下:“启禀陛下,首领当日取下国师首级时,属下也在场!另有两人也亲眼目睹经过,皆可证明此事!” 司宫台掌事微躬身,向帝王微一点头,他已令人查实过了,那些人说辞一致,分开询问之下,即便是面对一些极小的细微问题,所给出的答案也无出入。过程中,无一人有欺君的破绽流露。 圣册帝的声音听不出信是没信:“既如此,首级又是何人所盗?余下尸身何在?” “当日事成之后,属下等人留下首级后,便将尸体掩埋……之后首级失窃,属下前去掩埋尸体处查看,只见余下尸身也不翼而飞。” “于是属下大胆揣测,或许是国师的故友或师门中人所为……想要将其尸身取回安葬。” 末了道:“请陛下准允属下前往蜀地,详查此事!” 天镜便是出自蜀地,其师门虽不显于世,但若用心探查,总能查到些什么。 片刻,圣册帝缓一摆手,使人退了下去。 她为北狄及各处乱状焦心不已,已没有更多的充沛精力可以分到这些次要之事上。 她将视线放在那拂尘上一刻,道:“传告天下,天镜国师得道升仙,归虚化生而去,朕感念其功德,愿为其铸仙身建道观,受世人参拜供奉。” 司宫台掌事会意应下,捧着拂尘退去。 殿外夜色深浓,风吹过,树影婆娑。 姚翼自大理寺下值归家,和往常一样,先低声向贴身的仆从问了一句:“女郎可有家书传回?” 仆从摇头:“郎主,尚无……” 姚翼叹了口气。 自去年他试图让女儿打探那女娃“背后之人”,女儿不单来信拒绝了他,之后就连家书都很少传回了,倒像是跟他避嫌上了…… “真就是有了主公忘了亲爹啊。”姚翼低声念叨了一句。 不过,就算女儿不传书回来,他也偶然听说过女儿的事,京中也有人在传,那常节使身边有一位能力出众的女史,很得常节使重用…… 但是谁又能想得到,那会是他姚翼的女儿呢? 先前大云寺祭天,神象伤人当场,裴氏阴谋败露,冉儿自毁面容……闹得沸沸扬扬。 现如今世人都当冉儿已半入空门,不再出现在人前,却不知她早已去到了当初那险些丧命于神象之下的常家女郎身边。 实是世事莫测啊。 姚翼在心底感慨。 但比世事更莫测的,却是那个女娃…… 即便如今想来,他仍旧觉得奇异,九娘性柔弱,表姨母也胆小得很,这家女子往上数三代,就凑不出一个像样的胆子来,怎就生出了这样一个胆大的女娃来呢? 莫非是前头的长辈们没长全的、省下来的胆子,到头来全都生在这女娃一个人身上了? 也或许……是随了那位吧。 倒也别说,如今放眼四下,姓李的人物抖一抖,数一数,倒真没几个比得上她这般顾全大局……就拿今次解荆州之危来说,便是毋庸置疑的护国之举了。 “果真是……以身入局,续世道以白昼。”千里外,有老者叹息着,放下了掐算的手指。 “您是道家吧?”摇桨的船夫见老者掐指,笑着攀谈:“不知您师从何门呐?” 老者哈地一笑:“无师无门,乱修一通罢了。” 船夫却不认同,他虽不通道家事,但这老者一看便有几分仙风在身上,想来只是不愿过多透露罢了。 小船划开稀薄夜色,于拂晓之际靠了岸。 老者上岸离开,船夫下意识地目送,只见那老者一身灰布袍,步履格外轻快,很快消失在绿油油的小径上。 拂晓之间,天地一片雾蓝,渔夫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又掂了掂手里的十来个铜板,才确认载人夜渡并非幻觉,只是仍忍不住纳罕:“倒真像是遇着了神仙一般……” 那“神仙”行至朝阳升起时,折了只青荷叶,在泉边掬了清凉泉水饮罢,拿衣袖轻拭嘴角,发出一声愉悦喟叹,遂起得身来,负手而行,往南面飘然而去:“是时候该去江都赴约了……” 此时的江都,百花竟放,人流如织,正是一幅初夏喧闹的江南早景。 近来的江都刺史府也颇为喧闹。 诸州刺史已达,此时正聚于前堂议事,并向王长史催问:“……敢问常节使何时回来?” 安州之事,他们俱已知晓,是以此刻这催问声中,听来也多为关切,而无一丝不耐。 安州曹宏宣,黄州盛宝明事败伏诛,给舒州和光州刺史带来了尤其重的心理阴影,若非他们及时醒悟,只怕此时坟都垒起来了……不对,如此死法,连坟都没有。 除了阴影之外,光州刺史心头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火热——很快就能见到真正适合带他造反的人了,对方如此能耐,倒叫他相当期待。 期待之下,光州刺史便也问了一句:“不知节度使是否已经动身回江都了?” 王长史正要说话时,众人忽听堂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近,隐隐还夹杂着诸多行礼的声音。 一名小吏快步奔来传话,满脸欣喜地道:“节度使大人回来了!” 堂内众人闻言精神一振,连忙整理官袍仪容,转身往堂外看去。 这时,却见一名穿着同样官服的年轻人,已满面喜色地大步往堂外迎去。 众人定睛一瞧,只见是那和州刺史云回——这小子,年纪不大,心机深沉! 而如此媚上之举,他们……他们又岂能落于区区小儿之后! 众人连忙跟从,皆往堂外涌去。 此处为刺史府前院,常岁宁是在府外下的马,直接便往此处而来,所以只慢了通传之人些许工夫。 她与身后大军分开而行,行程并未对外透露,只姚冉王长史等人知晓,昨日午后,姚冉便亲自出了江都城前去迎候。 常岁宁在城外歇整了一晚,今早天色初亮,洗漱沐浴收拾了形容,换上了姚冉带去的节度使官袍,方才动身回城。 此时众人所见,那在众人的拥簇下走来的少女身形高挑,步伐轻盈,面容耀目,而那历来不属于女子的节度使袍服,在她身上却甚合体,将其衬得意气风发,也为她镀上一层名为权力的无上光芒。 “叫诸位久等了。”她走近间,微拱手一礼,并未故作威严,而是带上了一点笑意。 众刺史们连忙抬手施礼,声音此起彼伏间,那负手而行的少女足下却未停留。 他们连忙恭敬地让至两侧,跟随她进了堂内。 常岁宁在堂中最上首坐下,姿态随意从容。 众人在下方站定,他们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和常岁宁见面,是以便开始自报身份。 “和州刺史云回!” “滁州刺史班润!” “……” “楚州刺史沈文双……” “庐州刺史梁坦之!” 以及跟随常岁宁一同返回江都的:“申洲刺史丁肃!” “……” “——参见节度使!” 诸州刺史报罢姓名,齐齐地向上首之人拜下施礼。
第478章 造反的好苗子 常岁宁看向众人:“诸位大人不必多礼,还请坐下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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