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骆观临曾向常岁宁询问过她对荣王的看法。 那时,骆观临显然是将荣王列入了考虑扶持的人选范围之内。 但即便如此,骆观临此时听闻常岁宁言明在申洲安排了刺客的人是荣王之际,有的也只是心惊,而不曾觉得这会是常岁宁出于私心的污蔑—— 如今这局面之下,你杀我或我杀你,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场刺杀之举,也并不足以给荣王带来什么污点影响。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常岁宁语气乐观地道:“能招来堂堂荣王这般忌惮,如此岂不证明,我如今也颇算得上是个大人物了吗?” 一句话打散了书房内如临大敌的紧绷之气。 “荣王府选择在申洲经营安插刺客,显然是因在淮南道难以施展手脚……”王岳依旧十分忧心:“可届时大人入京,一旦出了淮南道,迎面而来的必然是凶猛百倍不止的扑杀……” 这实在太冒险了。 骆观临沉默片刻,向常岁宁问道:“依大人之见,明后欲禅位之说,是真是假?” 常岁宁:“先生觉得呢?” 骆观临:“依我对明后此人的了解来看,此事多半是假象。” 王长史闻言愣了一下,看向那被面具遮去半张面容的钱甚先生——钱先生对当今圣人很了解吗? “她更有可能是想借太子收拢权势人心……”骆观临道:“示之以弱,或是为了让各路藩王与节度使尽可能地放下戒心入京。” “更重要的是,借太子来拆分荣王的势力。”常岁宁道。 骆观临看着她,缓一颔首。 王岳稍一深想,便也明了了此中深意。 荣王是如今呼声最高的李姓藩王,但围绕在其身边的势力尚不见得有多么牢固,且更多人仍在观望当中……这时帝王忽然传达出还政太子理智之意,必会分裂那些本要倒向荣王的人心。 不是每个人都想冒险行事,太子虽年少懵懂,但亦可以慢慢教导。甚至对大部分人来说,太子有着比荣王更易掌控的优势,扶持前者,至少不必担心事成之后被轻易过河拆桥。 王岳神情复杂缓声道:“如此说来,此番太子大婚,实为天子以江山设宴,邀诸君入局,辨‘忠’与‘奸’,定死与生……” 各路人马在冒险,而天子又何尝不是在冒险? 王长史凝重道:“荣王必不可能坐以待毙,让大好局势就此流失……” “所以,胜算未明。”常岁宁道:“圣人亦是在赌。” ——以天下江山为注。 这无疑是一记险招。 但并不能说女帝太过心急,以致失智。 女帝会有此冒险之举,是因为她很清楚,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局面在不停地腐坏,而大长公主施压令其处置贺献之举,于帝王而言,此乃失权的征兆,她必须迅速做出反应,否则等着她的便是万劫不复…… 她要趁着还有最后一丝余力时,做出最后一击。 此一招以进为退,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粉身碎骨与皇权同葬——这是设局之人的处境,也是她的决心。 骆观临久久地沉默着,无声攥紧了十指。 他固然不肯跟从明后之政,但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很多时候,明后有着不输男子君王的果决和魄力,以及从不退缩畏惧的胆识和恒心。 但是这份魄力,对方尽用在了维护手中权杖之上,而不曾、或也无暇分到江山黎民身上分毫。 而这份胆魄和恒心,在越是濒临崩塌之际,反而越显露出了它的弊端,因为不愿退让不甘放手,宁可拿天下江山做赌,若局面一旦过于失控,天下必将崩裂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言概之,她要这江山是她的,哪怕是成为她的陪葬。 书房内有着短暂的死寂,尚是夏末,却仿佛已有无尽寒风自天际吹拂而来,而这场寒风将会以肉眼可见的激烈方式席卷所有人。 骆观临十指因紧攥而泛白,他抬眼看向常岁宁:“大人,可要入局吗?” “先生,我早已身在局中了。”常岁宁抬手,拿起那封诏书,道:“但我不愿为野心者赴无谓之险,也不甘再为他人巩固将倾权势的刀刃,亦无意做束手入笼待宰的羔羊——” 书房众人看着那书案后,身穿朱色袍服的少女,她的声音语调听起来和往昔没有分别,垂下的眼帘里让人看不清情绪。 做女儿的,总该回去见一见阿娘才对。 可她是常岁宁,而早已不是任何人的女儿。 且对方行事之风,她无法苟同,故无法奉陪。 于是,她将那封写满了谋算的诏书放到烛火上方点燃,道:“此番京师之行,无我常岁宁之名。” 京师,她会回去的,但绝不是受他人宣召,也不会是以拜见任何人的方式。 常岁宁将点燃的诏书随手抛入一旁的铜盆之内,旋即抬眼,看向神色无不寂静的众人。
第515章 必不负相托 被投入铜盆中的诏书依旧在燃烧着,那火焰似乎也在书房内众人心间蔓延。 这火源,似在无形中与那自天际盘旋袭来的寒风抗衡着。 火光摇晃攀升间,经烛火映照,在那坐于书案后的朱袍少女侧后方的书架前投下庞大光影,如一柄徐徐升起的利剑,带着冲天之势,荡出决不妥协的孤勇剑气。 那被无声涌动着的剑气笼罩着的朱色身影,将视线落在书房内众人身上,开口道:“自我入江都以来,有幸得诸君相助,方能立下今时之根基。没有诸位,便没有如今的江都和常岁宁。” 她指的是书房里的人,也是他们身后百千万个为江都、为她的种种决策而殚精竭虑,乃至抛洒热血之人。 “江都之危,得以暂解。然天下之危,却愈演愈烈。而今后我所行之事,艰险程度必更胜往昔数百千倍——” “诸位若有疑虑,只消在此时言明,我绝不阻拦。”常岁宁看着众人,神情坦荡不见半分威胁:“若诸位有避世之心,我亦会尽力相助成全。” 随着她话音落下,书房内一时落针可闻。 骆观临盘坐原处,好似陡然间又回到了常岁宁初次与他袒露野心的那个夏夜……而今,她于这欲将心底之念正式付诸行动的关头,依旧选择了坦诚告知。 但和那次不同的是,此时她甚至将选择权交给了他们,让他们自行决定去留。 由此可见,接下来她要走的路,的确是艰险万分……艰险到她甚至难得与人“客气”起来。 然而骆观临并未觉得这份“客气”是出于虚伪,若非要说她虚伪,那他倒是希望这世间多一些这样的虚伪之人,这样由上至下的虚伪,对身处下位之人是莫大福气。 主与从,本无平等可言,但她给了足够的坦诚与尊重。 于常岁宁而言,他们当得起这份尊重。而除此外,更因她于大战之前,点兵之际,向来有两件事必做不可:必明前路,必齐人心。 做好这两件事,是打胜仗的基本前提。 常岁宁将诏书烧毁,态度已然明朗。而接下来,便需要王岳等人做出选择了。 姚冉几乎是第一时间站了出来。 她来到书案前,却是提起裙角,朝着常岁宁郑重跪身下去,双手交叠执礼于额前,身形端正无比。 她少有行此大礼之时,更是第一次在人前以全名自称—— “大人欲往何处,姚冉便往何处。”姚冉垂下的眼睛里,有着心念成真的激荡,她的声音字字诚恳,将头叩下:“无论前路如何,请大人相信姚冉当日投奔之心不移!” 当初她求了家中许久,甚至以死相逼,才得以出京,来到常岁宁身边。 而从那之后的每一日,她都比昨日更加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至于眼下大人的决定…… 姚冉心中火光越燃越盛—— 此乃于她心头乍现了多次的朦胧念头,每每念起的一瞬,都如同墨夜中被闪电撕开一道刺目沟壑,乍见雪亮白昼,那感受惊人而又摄人心魄。 而今,这令她神往心迷却又不敢言说的期盼成了真……她岂能退避?又为何要退避? 在来江都之前,她被“羁押”太久了,从她出生起,便被母亲规训羁押,自那日她拿金钗亲手划破脸颊之后,继而又被自悔和自疑羁押。 直到出京后,站在大人身后,她才看到广阔天地及常人无法想象的可能。 而今,她就要走在践行这份常人不敢妄想的可能的路上了…… 姚冉将头叩在地上,看似一动不动的身形之下,实则就连指尖都在微微颤动着。 而这几乎是除常岁宁之外的在场之人第一次听到她完整的名字。 姚冉…… 骆观临念着这个名字,视线落在姚冉侧脸的那道疤痕之上,眼中同时闪过一丝隐晦的意外与了然。 王长史也已起身,在姚冉身后撂袍跪了下去,执礼抬首道:“食主之禄分主之忧,下官既是大人府上的长史,又岂有临阵脱逃之理呢?” 王长史的声音里有着一缕叹息,却非出自犹豫。 他想到了太傅当初之言,太傅曾告诉过他,新任江都刺史是个有大本领的人,也是个要做大事的人—— 他几乎从未听太傅这样夸赞过谁,但彼时他却仍未想过,彼“大事”竟是此“大事”。 本领的确够大,要做的事也的确够大…… 王长史估摸着,他若胆敢临阵脱逃,来日再见太傅,太傅怕是要拿书砸他的……哎,来都来了,就跟着干吧! 再者,凡入官场者,又有哪个不是心怀抱负呢? 而经过这一路而来的相处和共事,王长史已经很久没再想起太傅当初对常岁宁的夸赞和肯定之言了—— 这样一个人以如此模样立于万人之前,她早已不再需要任何人来为她的能力和德行“作保”了。 王岳也紧跟着跪伏下去,抬起头来。 望山先生的姿态固然没有那么端正,却更显真情实感。 更不必谈那微红的眼角,和微颤的声音:“……大人此言,岂非轻视我等追随大人之心?望山本无大才,承蒙大人抬举错爱,才有今时造化……” 王岳尽量使声音听起来郑重一些,但他实在太过感性,情绪轻易收不住,竟要泣不成声:“只要大人不弃,王岳必当誓死追随大人脚步!以此愚钝之身,为大人尽绵薄之力,替大人牵马拽蹬……任凭大人差遣!” 骆泽看在眼中,猛地回神,上前跪身下来,施礼道:“……小子也愿跟从大人谋事!” “……”骆观临看着突然上前,甚至连个眉眼招呼都没同自己打上一下的儿子。 察觉到父亲视线,骆泽却跪得依旧板正。 若事后叫祖母知晓他未有及时站出来表态,怕是要将逐出家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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