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偷偷听着亭中说话声的侍女,见此一幕,不禁吃惊掩口——她原本还担心夫人会被欺负,眼下看来……夫人倒像是在“欺负”人的那一个? 总感觉郎主他下一刻便要崩溃得碎掉了……且是碎成粉渣,再也捡不起来的那种。 “我不过只是说了几句以往不曾言明的话,郎主便显得这般狼狈可怜了,那大郎呢?如此锥心之言,大郎这些年来又从郎主口中听了多少?” 卢氏叹息道:“一直以来,我之所以想让琅儿他们亲近大郎,不单因为大郎实在中用,更是因为,大郎他实在可怜。” 见崔洐已然说不出话,卢氏眼神怜悯,终是宽慰了一句:“郎主虽上不如老,下不如小,但平庸并非过错。” 崔洐嘴唇颤了颤:“……” “今时郎主自觉落得孤身一人,这并非是因郎主平庸。”卢氏道:“将人推开的,从不是平庸,而是浑身的利刺。” “郎主觉得这些年来,你我夫妻相处融洽。但这份融洽,并非是我与郎主合得来,是我强迫自己装作与郎主合得来。” 这句话让崔洐越发难以自容,他自认为的由上至下的俯视,实则事实却恰恰相反,竟是妻子在由上至下地哄骗着他过日子……这何其讽刺? “郎主固然平庸,却并不蠢笨。”卢氏道:“郎主之所以未曾发觉,不过是因为郎主从来不屑正视我,也从不曾想过要卸下高高在上的威严来过日子。” “郎主对待琅儿和棠儿,亦是同理。” 没有正视,便谈不上真正的了解。 亭外的雨水小了许多,崔洐心间的雨水却滂沱呼啸,将他生生贯穿。 良久,他终于抬起通红的眸,看着面前的妻子,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卢氏,所以这些年来……你从不曾以真实面目待过我吗?”
第528章 洛阳城破 “郎主说什么呢。”卢氏道:“我此时不正是以真面目在面对郎主吗。” 卢氏看着脸色愈发紧绷苍白的崔洐,眼神平静又认真地问:“可是对着这样的我,郎主又是何感受呢?” 她自行答道:“只怕也并没有比当初的郑夫人要好上多少吧。” “不……”崔洐的声音仿佛是一条绷紧到了极致的直线,微微带着压制不住的颤意,那颤意中有讽刺,有怒意,亦有被人揭开不堪后的强自支撑:“你远比郑氏可怕……” 欺骗了他十余年,让他成了一个仿佛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子……这不是可怕又是什么? “郑夫人以自我本真相待,郎主认为她固执可憎。”卢氏道:“我以温言软语相侍,郎主认为我虚伪可怕——” “所以,郎主想求真心,却又见不得一丝一毫不称心的本真。” 听到此处,崔洐眼底更红了,他倏地提高了声音:“够了……你字字句句不离郑氏,是要为她鸣不平吗!” “你并不曾见过我与她是如何相处的,凭什么便笃定她的死,是我一人之过?只因我与她脾性不投,便要将这过错悉数归咎到我的身上吗!” 这是他自谈话来,声音最高,反应最激烈的一番话,周身爆发出汹涌情绪,浑身每一处都彰显着他的怒意。 但卢氏半点不见畏惧,她静静看着这样的崔洐,再开口时,反倒愈发平静了。 “这世间有几人天生便能脾性相投,不过是对外经营,对内包容罢了。” “我确不知郑夫人与郎主相处时的模样,但我知晓,即便我已尽力顺从郎主之意,却也依旧不曾见到分毫来自郎主对这份夫妻情分的经营与包容。待相处融洽者,郎主且如此,而待需要磨合者,郎主又会是何等模样呢?” 崔洐发颤的身躯僵在这风雨中。 而卢氏平静的声音还在继续:“凡五姓士族女子,自懂事起,便已知晓日后的宿命归处。” 卢氏道:“我们往往很早前便做好了为世家妇的准备,故而我想,这其中没有哪个人在出嫁时,会不想着好好过日子,而是冲着磋磨夫君去的。” 有大郎和那郑家郑潮的性情例子在,她相信郑夫人或比寻常士族女子更多一份傲骨和自我,这样的傲骨和自我对士族女子而言的确并非好事……但她也相信,这样的女子,即便得不到世俗夫妻情爱,却也必然很擅长做一位与夫君相敬如宾的称职宗妇。 除非她的丈夫,不满于她的傲骨与要强,想要折断抹杀她的一切自我和固执。 除此外,卢氏再想不到其他任何可以杀死那样一个女子的可能。 “郎主一直疑心大郎会认为是您害死了他的母亲……”卢氏定定地看着崔洐,拿下结论的语气道:“但事实上,郑夫人正是死在了郎主的专横与自我之下。郎主配不上她,却又想操纵她,碾碎她——” “……卢氏!”崔洐倏然大怒,怒不可遏地抬起手掌。 卢氏未有闪避。 但对上她的眼睛,崔洐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狼狈的神态,手掌又蓦地僵在了半空中。 因愤怒和巨大的冲击,他眼中几乎逼现出泪光。 “只因大郎尚且不通晓夫妻相处之道,无法想象这其中的揪扯,而想必郑夫人也从未在他面前说过半句他父亲的不是,因此,大郎这些年来,待郎主这个父亲才会依旧抱有宽容与期待——” 卢氏的眼底终于带上了一点怨恨,以及一点怜悯:“郎主已得了这样多的错爱,竟从未想过要惜福吗。” “够了……”崔洐僵在半空的手掌慢慢攥成拳,眼睛也随那只手臂一同僵硬地垂落下来,他闭上眼睛,痛苦地道:“我说够了……” 在踏入这座亭中之前,他尚且只将问题归于他与卢氏之间……眼见卢氏如此果决地要离开,他即便不认为自己有错,但也只能试着想:难道他这个丈夫,做得竟是如此糟糕吗?糟糕到让他的妻子毫不迟疑地便能舍下他。 卢氏给了他回答,明确地告诉了他,他是一个糟糕的丈夫,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 不单如此,他还是一个糟糕的父亲,甚至也是一个糟糕的宗子…… 冷风将雨丝斜斜地吹入亭内,打落在崔洐的背上,让他颤栗着。 一时间,亭内寂静下来,没人再开口说话。 这样的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崔洐才终于又听到卢氏的声音响起—— “此一别,前路风雨汹涌,郎主还当多加保重。”卢氏道:“即便日后身陷困局,郎主也当尽力保全自己与族人,切莫意气用事……无论如何,您是大郎的父亲,大郎总归不会置您于不顾的。” 崔洐闻言发出了一声苍凉讽刺的笑音。 她这是觉得,他太过无能,没有自保之力,最终还是要依仗那被除族的长子来救吗? 他该出言反驳,至少要嘲讽一句,但嘴边却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卢氏体面地福身一礼:“郎主,妾身告辞了。” 崔洐闭着眼,声音低哑至不可闻:“你走吧……” 他甚至不确定卢氏有无听到,但他知道,无论他如何说,都已影响不了她的决定。 今日她敢和他说出这些话,便是不打算在这段夫妻关系中,再留有任何余地了。 “郎主保重。” 这最后的声音被风雨挟着吹入崔洐耳中,透着几分不真切。 卢氏走入侍女举着的伞下,未再回头看一眼。 侍女却忍不住频频回头往亭中那道身影看去。 直到再瞧不见时,侍女才担忧地小声问道:“夫人,郎主他……会不会想不开呀?” 到时追究起来,万一怪到夫人头上怎么办? “放心吧。”卢氏道:“想不开轻生这种事,在他看来太过有损颜面。他即便不怕死,却一定很怕丢人现眼。” 侍女这才松口气,不禁钦佩地看向自家夫人:“夫人,您拿捏起郎主来,当真得心应手呢。” 卢氏笑叹道:“傻丫头,若非所迫,谁又乐意拿捏他呀。” 她不禁想到出嫁前,母亲对她的那些交待。 她的母亲在世时,一直是旁人口中聪慧圆滑的妙人儿。 母亲打听过崔洐的性情德行,便交待她,不要想着去改变这样的男子,而改变不了,也不要想着去与他作对,那样只会自讨苦吃。 她便问母亲,那该怎样做? 母亲说,哄着他,就像哄孩子一样。 她有些担忧,她也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啊。 母亲便又笑着说:【我儿没哄过孩子,还没逗过猫狗吗?一样的道理罢了!】 她被母亲逗得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 嫁给崔洐后,她每每想到母亲这句话,总还是忍不住发笑。 受母亲影响,她性情乐观,也一直遵循着尽量不将喜悲寄托在旁人身上的道理,因此她在崔家这些年,的确也还算开怀。 可那样的开怀,同此时此刻,却总归是不能比的。 卢氏看着眼前雨幕,含着笑的眼睛里更多了一份轻松的神采。 身为士族女,她早早做好了一辈子且就这样的打算,却没想到,她的人生中,竟会有这等意外的转机出现。 卢氏感叹道:“上天是厚爱我的。” 侍女不禁问:“夫人,您今日与郎主说了这些,那日后是不打算再与郎主……”做夫妻了吗? “日后的事,谁也料不准。”卢氏道:“夫妻一场,这临别之际,他既然开口问了,我便也不必藏着了。” 能不能骂醒他,这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很痛快。 将这些话说罢说尽了,日后没有机会再见,她也不觉遗憾。 而即便日后仍有再聚之日,她也没什么好怵的—— “倘若再见,不必再看他脸色,而该看我心情了。”卢氏叹道:“也是没办法,谁叫我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争气呢。” 她的次子日后也是一半崔氏的掌权人了。 而她的长子,那可是崔璟啊。 往后若哪个再有什么毛病,想找她不痛快,她便可甩甩手,叹叹气道:【不必与我一个妇道人家多言,且同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说去吧。】 想到那情形,卢氏心情好得简直要捂嘴笑出来。 她提起被雨水溅湿的裙角,脚步格外轻盈,笑着道:“走快些。” “是,夫人!”侍女举着伞跟上,跟着笑起来,却又莫名地酸了眼眶。 风急雨密,吹得油纸伞歪歪斜斜,待卢氏来到崔棠院中时,身上衣裙都湿了大半。 “阿娘怎冒雨前来!”崔棠说话间,却对上了一双满含闪闪笑意的眼睛。 此一夜,母女二人同被而寝,夜话未断。 次日,卢氏便与崔棠动身离开了安邑坊。 临走前,崔棠去同父亲告别,却未见得父亲的面,下人只道郎主身体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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