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断定荣王通敌,可有证据否!” “桩桩件件罪名在此,人证物证在此……还请荣王殿下自辨!” 四下质问声震耳,愤怒者无数,自危者亦无数。 鲜血顺着石阶流淌一地,宫人内侍亦跪了一地,无人敢去贸然收敛玉屑的尸身。 无数道惊骇震怒的视线落在李隐身上,这下,李录终于也能看到他的父王了。 父王身边原本拥簇着的官员散退了十之八九,或因畏惧,或因质疑,或因不齿,或因胆寒。 至此,大约所有人都能预料到太傅的结局了,正因此,那些将死之言便愈发可信了。 褚太傅一生清名,历经数朝,在朝堂之上或曾有偏激之言,却从未有过半字谎言,身为文士已至暮年,再没什么比声名更加重要的,他们想不到能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令这个老人折下腰杆,赔上名节与性命,只为去污蔑一个能予他无上尊崇的新帝。 加之李隐的伪装并非一直无懈可击,段士昂的存在与那段传言,便是在场之人心中的一根刺,此刻这根刺被拔出,但与众人设想中的仅是破皮之象不同,它掀起了皮肉,贯穿了筋骨,血肉模糊,危急性命。 没人能再以“帝王之术”四字使自己继续如无其事,推聋做哑。 或是体虚之下不堪久立,李录几分恍惚,仿佛看到父亲身上华丽威严的衮服,在无数道目光之下被慢慢焚烧,片片碎裂,漂浮成灰烬。 父王苦心孤诣披上的仁德之衣,怎偏偏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被焚去了呢。 华衣被焚去,审判之火却愈发滚炽。 京畿这方铁桶,已然化作了熔炉,铁水滚滚,熔去圣人骨皮,现出恶鬼本相。 有年迈的李家宗室长者出面,为求真相,提议彻查这桩桩罪名,决不错冤新帝。 李隐闻言,终于有了反应。 他没有理会,只无声笑了一下,像是听到十分可笑的笑话。 彻查他? 彻查帝王? 需要被彻查的帝王,还做得成帝王吗? 在褚晦开口的那一刻,在百官向他投来质疑目光的那一刻,他今日便注定不能再全身而退了。 褚晦胆敢如此孤注一掷必然还有其它安排……辩驳无用更无意义,这个时候,他再要那层外衣,只会愚蠢地绊住自己。 他的确愚蠢,他蠢在太过贪心。 这些年来,他品尝了太多扮演仁德的好处,从阿尚那里,从下僚仆从那里,从每个接触的人那里,之后再到文臣武将黎民百姓……扮演一个仁德的人,好处实在是太多了。 他沉浸其中太久,是他迷障了。 他想得到更多仁名,他想到太宗皇帝也曾重用那位被他杀死的兄长的旧属官员……他觉得自己也可以效仿。 他需要得到那些人的认可臣服,于是他百般礼待请回了褚晦,他自认为可以掌控对方,无论是人性所求还是利益安危,他自认为已考虑得面面俱到了。 但他竟然被骗了,被算计了。 他所看重的、欲为己所用的褚晦的德高望重,一呼百应……此时成为了刺向他的刀刃。 满极招损,是他太过追逐完满,反而遭到了反噬。 这反噬太重了,重到让他必须要以另一副面目来面对世人了。 他本想做仁德的君王,可惜如今看来,他似乎只能做一位称职的暴君了。
第638章 不敢言公道,作甚世间人 在那之前,他有最后一个问题。 李隐看着那几乎是在求死的老人,开口,问:“敢问太傅,今日是为何人立于此处?” “为天下真相公道!”褚太傅端正抬手,向天一揖:“幸得天佑,我朝圣册女帝尚在人世!不日便将率兵入京,讨伐叛国逆贼李隐!” 四下震动。 李隐了然一笑:“原来如此。” 他便说,褚晦不可能知晓李岁宁折返的消息,原来对方手中的依仗乃是明后,明后还没死。 这不单单只是一场简单的揭发之局。 先由褚晦为马前卒,毁去他的声名,败去他的人心。再由明后为傀儡,削去他的正统,伐去他的兵势。 真是好计谋……他算计至今,竟也有落入他人算计中的一日。 可是,他实在不懂…… 有一瞬间,李隐眼底涌动着不甘的费解。 至此他已经很清楚,褚晦即便是扯着女帝这张大旗,但归根结底,对方今日赴死,是在为李岁宁谋事铺路。 若他没猜错的话,不日“扶持”明后入京讨伐他的人,将会是淮南道之师以及常阔。 喻增,玉屑……他们的出现,足以说明这背后参与布局者的人数十分可观。 他们都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常有,前剑南道节度使也曾听从他的差遣前来京师赴死,但那是他恩威并济之下的结果,他允诺对方会将剑南道的兵权交到其子手中,他告诉对方,为大业而计不得已为之…… 归根结底,这世间所有的付出与牺牲皆因背后有生死利益操纵,这就是人性。 可是……褚晦他们图的又是什么? 在这件事情里,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们竟然都在自发地为一个生死未卜者铺路…… 这场布局务必需要事先部署,而在此之前,谁也无法预知李岁宁究竟有没有命从北狄归来……可是,这些人却仍旧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冷静周全,甚至以自身性命,自发地为她布下了这样一场伐敌之局! 就为了一个连是否能活着回来都难以保证的人,便不管不顾地赴死…… 这样缜密的布局,这样立不住脚的动机……如此矛盾,矛盾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此等脱离人性常理之举,站在理智的角度上,根本无法事先去预测分辨……因此,眼前这场变故,在李隐看来是极其荒谬的。 他觉得自己被一群疯子算计了。 他并非输在不够谨慎,他只是实在没有想到,那些看似缜密理智之人,竟是一群彻头彻尾不要命无所图的疯子。 他好像也有些疯了,看着这样的褚晦……他竟不受控制地又想到了那个荒谬的可能。 李隐压抑着内心不甘的荒谬怒气,他慢慢抬首,看向头顶那轮刺目的三月春阳,灿然日光也无法刺透其眼底幽暗。 他声音平缓,问身侧的内侍:“吉时是不是就要到了——” 那早已满头冷汗的内侍颤颤答道:“回殿下,还余……还余一个时辰。” “该回含元殿准备了。”李隐:“不宜误了授玺吉时。” 他身后的官员们闻言脸色几变,只觉不可置信。 出了这样大的变故,却如此若无其事……还要自顾自地回含元殿授玺,还要继续登极之典?没有解释,没有回应,不欲理会众人的质疑问责,要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吗! “至于太傅——”李隐仿佛对周遭的气氛恍若未察,最后看向祭案旁的老人,平静道:“太傅言行疯癫无状,冲撞祭祀大典,便留在此处,向李氏先祖赔罪吧。”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群禁军破开人群快步上前,持刀将祭台团团围起。 见得那雪亮的刀刃,四下一阵惊乱,有人怒声质问:“……荣王殿下这是认下了太傅所指之罪,要当众杀人灭口了吗!” 李隐看向说话之人,反问:“本王若不认,诸位愿信否?” 对上那双甚至还在含笑的眼睛,众人只觉不寒而栗,人还是那个人,但周身那随和宽厚的气质仿佛已统统被焚烧殆尽了。 “欲加之罪,本王何须理会,难道要为此耽搁大典正事么。”李隐与众人道:“愿信本王者,请随本王折返含元殿,待大典完毕,本王自会给诸位一个解释。” “不愿信本王者——”他微微一笑,向身侧待命的韩砥下令:“一概为褚晦同党,且就地处置,以正视听,向李家列祖赔罪吧。” 这是他最大的诚意了。 再多作让步,只会助长这些人的气焰而已。 仁德已无用,这些人需要的不再是抚慰,而是镇压。 他也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了。 今日是他的登基大典,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 接下来他还有许多棘手之事要去应对,很快,他便会去亲自见一见那位皇太女——以天子的身份。 随着韩砥下令,越来越多的带刀禁军涌入。 有李家人悲愤唾骂:“李隐!此处乃是太庙!列祖列宗在上,你胆敢在此开杀戒,便不怕遭天谴吗!” “叛国者岂配为李氏江山之主!此罪天理不容!” 震怒声,叱骂声,哀呼声,李隐皆不曾理会,他转过身去,面上最后一丝笑意消散。 这祖不祭也好,什么李氏先祖,本也不配被他祭拜,正该让这些先祖们好好地看一看如今这江山是谁人说了算——尤其是他那位无用的皇兄,和他那位只重长幼出身的父皇。 “太傅……!” 一支利箭袭向祭台方向,湛勉护着老师险险避开,四下受惊大乱。 放箭的韩砥旋即拔刀进一步威慑众人,杀气腾腾高声道:“我等奉旨在此肃清散播祸国谣言之反贼,无关人等如若不想被误伤,还当速速离去!” 见他们当真要在此杀人,许多官员脸色再变,四下惊惧间,亦有人围向祭台方向,要护住褚太傅。 “王爷!”骆观临快行数步,阻去李隐的脚步,抬手施礼,定声劝道:“请王爷三思!” 李隐看着面前试图劝谏之人。 骆观临面色沉重地道:“王爷,此乃太庙重地!而褚太傅乃天下文人表率,其言行固然罪当万死,但请王爷先将其收押,待彻查之后再行……” “褚晦不死,则异心者气焰不息,本王今日登基大典当何去何从。”李隐平静地打断了骆观临的话,提醒道:“还是说,先生想留着这些人,来为明后的死灰复燃继续铺路吗。” 他的话音平静,却不似往日宽和,如严冬湖面渗着丝丝寒意。 他径直越过骆观临,声音里没有感情:“待一切平息之后,本王自会向列祖列宗请罪。” 骆观临身躯僵硬地站在原处,于混乱中抬起头来,看向祭台上方。 祭台上,那位额系丧布的老人几不可察地与他点了点头。 骆观临眼眶顿时滚烫刺痛,他尚且维持着施礼的动作,此际顺势将那一礼长施到底,而后毅然转身离开。 在这个计划中,太傅为自己谋定的结局便是赴死。 他的死,会让真相更真,错者更错。 褚太傅立于祭台之上,看着李隐离开的背影,忽然畅快地笑了起来。 三月三,且以他血荐天地轩辕,今日乃是他褚晦大仇得报之日! 京中聚集名士无数,人人皆可为他发丧! 杀人者看重声名,他便毁去其声名,揭其皮,摧其骨……如此才叫公道!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36 首页 上一页 705 706 707 708 709 7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