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抛下他的学子们,当初卞军入城时不曾,今日也不曾。 这一日,孟列对“老师”二字存在的意义,忽然有了深切的体悟。 太傅与乔央,都是很好的老师。 他们是学生的好老师,也是这世道的好老师。 正因有这样的人在,才会让人敢于相信这世道仍是有救的,才能使众人心间的公正火焰不熄。 殿下常言一句话——制心一处,则无事不办。 今日城中,这些制心一处传递真相者,皆为救世者。 孟列立在后院高阁之上,隐隐听得二楼中有文人的怆然悲哭声响起。 李岁宁昔日所作那一幅《山林虎行图》,尚且悬挂于登泰楼二楼中。 有绝望悲愤的文人对画放声大哭,痛斥苍天无眼,叫救世者战死异国,叫叛国者得登大宝。 身为寻常世人,越是明晓如今窃取帝位者的真面目,才越能体会到太女北赴戎机的可贵可敬。 有人悲声道:“——如若上苍果真有好生之德,何不将太女殿下还予我大盛子民!” 城中喧哗震动着,孟列定定地望着城门方向,眼底有一丝希冀在涌动。 近来,京中的戒严程度到了何等地步,作为执掌暗桩的孟列,对此体察的最为清楚。 暗桩耳目乃是各方势力惯用手段,而单是这短短十日间,便有诸多势力的眼线被李隐手下之人拔除。 孟列经验丰富,为避风头,以免暴露计划,遂暂停了所有与城外的消息往来。 此刻城外什么情况,他也很难详细得知。 但是,经验告诉他,李隐如此超乎寻常的戒严……多半是出了什么大的变故。 想到一种可能,一贯冷静镇定的孟列眼底溢出一丝泪光,城中人在救世的同时,或许城外也有人正在拼力赶来,欲救这些救世者。 登泰楼也很快被禁军闯入搜捕。 文人们或惊散而逃,或与那些禁军对峙,拳脚冲突间很快见了血,待禁军拔刀之际,登泰楼的掌柜出面,请求那些禁军通融,躬身奉上了重金。 换作平日,或是半日前,那些禁军必然不敢收受这样的贿赂,但此刻……谁又能说他们在挥刀时,心中便全无恐惧? 他们自然也都看到了那一则百罪书,他们突然成了叛国者的爪牙,不免自危地想,倘若其上所述皆属实,待日后大军入京讨伐时,今日他们手上沾的血,是否便会成为罪证? 禁军敢于这混乱之际收下奉来的重金,亦代表着人心已经在变得溃散。 他们收缴了那些文人手中的纸帛,但无法收缴人心之上拓印的真相。 禁军离去后,掌柜的忙让人关上了大门,暂时将那些文人们收容在此。 有文人颓然而坐,有文人激愤不减,吵嚷着要离开此处。 惊逃声,怒斥声,哭嚎声,行走间刀甲相击声,诸声沸腾,伴随着依旧自顾和煦的春风,将真相送往更远处。 登泰楼关了门,许多沿街的商铺也纷纷关了门,那些尚且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权贵府邸同样合紧了大门,手中颤颤握着那张不知从何处得来或飞来的《讨李隐百罪书》。 巍峨的皇城西南角处,鲁冲率领一支禁军,浴血冲杀而出,血迹染红了景风门外平坦笔直的宫道,更多的禁军向他们追来。 与此同时,重兵已围下了国子监。 为首的禁军统领踏入国子监内,拔刀扬声道:“如若不想徒添伤亡,便烦请乔祭酒随我等走一趟!” 当众诛杀乔央总归不妥,经验告诉他,此时应当震慑这些文人,而不是激怒他们。 今日的京中已经够乱了,城中留下的各卫禁军几乎全部出动,国子监学子数千之众,全面爆发冲突会很麻烦,他一时腾不出这么多的人手。 而乔央也不愿见到那一幕,所以他选择留下。 在此之前他已经下了严令约束学子,但此时仍有学子试图阻拦他离去,乔玉柏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了父亲的手腕。 乔央按下儿子的手,微转头,再次交待道:“务必好好守在此处,以待半月之后……记住了吗?” 对上父亲嘱托告别的眼睛,乔玉柏近乎僵硬却坚定地点头,终于慢慢松开了父亲的手。 “祭酒!” 胡焕欲图拉住乔祭酒,反被乔玉柏拽住。 很快有禁军拦在一众学子们面前,有学子悲呼“老师”、“祭酒”,他们眼中含着泪与悲愤,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着长衫的身影走向那些禁军。 乔玉柏凝望着父亲的身影,眼中渐渐溢满泪水。 泪光中,父亲的背影依旧从容寻常,好似只是去后山钓几尾鱼,日暮时便会提着鱼篓归家来。 半月……此刻支撑着乔玉柏的便是父亲的嘱托。 他强迫自己冷静,在脑海中不停地复盘着这场计划,以此制止自己拔腿追上前与父亲同去的冲动。 在计划中,这半月之期,是这一则《讨李隐百罪书》与太傅的“死讯”传往各处所需要的时间…… 将消息送出去的人,可以是他们这些监生,可以是城中文人,可以是寻常百姓,也可以是那些权贵官员宗室! 今日城中的每一道声音,每一滴血,都在唤醒更多人,这些声音和鲜血会让所有人都明白,叛国者李隐,无人会承认他的帝王身份! 热血者会从此中看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公道人心,冷血者则会看到使人无法拒绝的利益前程! 是以无论李隐如何镇压封锁,这真相注定会被传扬出去! 待消息传出,今日的京畿便是来日的各处,那些昔日被李隐以仁德之名招安的各处势力人心,会迅速瓦解崩塌。 大势成,早已暗中备兵完毕的淮南道会立刻发兵京师,以天子与太女之名讨伐李隐! 到时各处阻力消减,而京畿之内的人心也已崩散,忠勇侯即可以最小的代价诛杀李隐! …… 在褚太傅与骆观临完整的计划中,忠勇侯入京之后,待平定大局,便会使大长公主李容监国,以候皇太女归京。 他们为皇太女铺就了一条最平坦明亮的归京之路,也意在替苍生消减兵祸。 在这场计划中,京师之内,由褚太傅开启此局,京师之外,由常阔与李容候机而动。 除此外,李隐会派遣黔中道兵马防备淮南道,同样也在太傅和骆观临意料之中,既有预料,自然便有对策——此中对策,由长孙氏和肖旻负责执行。 此局如同一方诛魔大阵,局中每个人各守其位,太傅已经完成了他的启阵之责。 揭露真相的时机,与揭露真相的人选皆是至关重要的——在官场行走多年的骆观临很清楚,一旦李隐在世人的认可中登基为帝,日后再如何措辞锋利的檄文指认都将是苍白的,明君李隐大有辩驳的余地,可将一切指认定义为对方的肮脏污蔑。 那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政治对峙争夺,而于他的主公,于这天下苍生而言,都将是不公的。 今日的京畿是血腥的,但唯有人人亲历的,才是最有力的真相。 此刻城中的每一声悲呼,每一步奔走,都在免去日后更大的动荡与屠戮。 大阵已启,大势已成,真相再也没有被掩盖的可能,作恶者将永失人心。 唯有如此,才能将动乱悉数控制在京畿之中,而不殃及天下之乱。 今日他们这些局中者愿为此局赴死,既是出于对苍生的怜悯,亦是发自对那北赴之人的忠诚与礼赞——从她决心北行时,她便当得起众人为她献上此局。 至此,一直暗中配合太傅行事的骆观临,也已经完成了太傅全部的安排。 他想,接下来的事便该由他自己来决策了——正如当初的洛阳已不再需要钱甚,这场已成的局中也不再需要骆观临。 但在计划之外,骆观临自认或许尚有用武之地。 立于含元殿中,骆观临想了很多。 钱甚是个清白的人,平生所行无过错,堪为太女效力。 但骆观临是个一身污浊的人,他有千般自负,万般过错,这样的人便该物尽其用地去赎罪。 含元殿中有官员撞柱明志,变故频出之下,授天子玺印的吉时已经错过。 殿中的情形有几分荒诞,登基大典,却见禁军林立,一支支禁军持刀阻于殿门之外,有的官员甚至被押跪在殿中。 最终由骆观临上前,为李隐授玺。 殿中有唾骂声响起,为叛国者授玺的骆观临恍若未闻。 他手捧白玉托盘,躬身呈上玺印。 李隐抬手之际,骆观临袖中却突然现出一柄锋利的短刀,玉盘脱手的刹那,他双手握刀,用尽毕生的气力猛然刺向身前的李隐。 虽说殿内屡生变故,但这桩变故仍出现的十分突然。 官员进出宫门皆需要经过严格查验,按说不可能有机会携带如此利刃。 但骆观临为了筹备登基大典已经十余日不曾出宫,此刀是为宫中的果刀。 果刀的杀伤力有限,但骆观临拼力刺出之下,仍有取李隐性命的可能——于骆观临而言,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此刻唯烂命一条,而若他能用这条烂命杀了李隐,便可使接下来的动荡杀伐再次消减,以小博大,未尝不可! 但他失败了。 在短刀刺来之后,李隐的身形没有变动。 刀尖划破衮服,刺穿了层层礼衣,但很快受到了阻挡。 那阻拦来自精工编织的贴身甲衣。 玉盘与玺印跌落,李隐很快攥住了骆观临的手腕,而后用力一转,猛然反推,将那短刀反刺向了骆观临的胸膛! 骆观临踉跄后退,两名禁军飞奔上前,一左一右立时将他押住。 殿内躁乱声一片,内侍伏地噤声,李隐看向骆观临,问:“就连先生也要负我,也要叛主求死么?” 骆观临口出溢出猩红血迹,他看着李隐,眼神已全然变了,一字一顿道:“骆某从不曾有叛主之举。” “某的主公,乃皇太女李岁宁是也!”他近乎畅快地道:“你这窃国者,不过是某为吾主铺路的棋子罢了!”
第640章 吾主乃真仁者 棋子。 这二字几乎让李隐眼底霎时间变得死寂,如万丈深渊。 他是以天下为棋者,自认从未入棋局,哪怕是出现了李岁宁从北境平安归来的变故,之后他不得不与之展开漫长对峙角逐,却也是与对方一人执黑子,一人执白子,乃是对弈之局。 可是……此时他却成为了他人口中的“棋子”? 李隐感到近乎荒谬地看着被禁军制住的骆观临。 一个憎恨女子当政的人,暗中效忠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子? 李隐试图怀疑骆观临是在以此作为掩饰,掩盖真正的幕后之主,可是……对方在提到“吾主李岁宁”时,几乎是与有荣焉的、那幅无上忠诚的神态,实在毫无纰漏,且十分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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