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太女殿下!”负了伤的湛勉顷刻间泪如雨下,他当即便要行大礼,被李岁宁伸手阻下,李岁宁刚欲问一句太傅的下落,视线已经先一步找寻到了老人的身影。 后方追杀的局面已经被李岁宁的人所控制,几名官员都在查看太傅的情况,湛勉也已急忙上前。 太傅被一名内侍背在身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生死不知。 李岁宁脚下一顿,才大步奔去。 众人已将太傅从那名浑身是血、发髻散乱的内侍背上托扶下来,暂时放在地上查看伤势。 “太傅!” 一声声不安的呼唤声中,心神俱震的的李岁宁蹲跪在老师身旁,而未顾及留意到一旁那名内侍踉跄慢慢跪地,无声将头叩在了地上。 太傅的伤势所在很快被确定,李岁宁已将止血的药丸塞入老师口中,立时让部下就近寻医馆,带兵护送老师以及负伤者送去安置救治。 李岁宁下令时十分冷静,但无人知她手心里早已沁满了冷汗。 除了冷汗,还有血迹。 她平生不知沾过多少血,但这是她老师的血,她总归是个人,总归还是有私心贪念,她知道人命不该分轻重,但那是她的老师,教她学问的老师,全世间都知道最是偏爱她的老师,此番以性命为她设局的老师…… 她想让他睁开眼睛说一句话,哪怕是骂她一句愚蠢不听话也好。 有官员道:“太傅伤在手臂与腿上,虽失血过多,幸而未及要害,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太傅终究年纪大了,这般年纪的人跌一跤都是很要命的事,此刻谁也不敢断言。 局面太混乱了,不少人都倒在了逃奔的路上。 但湛勉知晓,老师身上这份“不幸中的万幸”,并非偶然。 “全得鲁冲将军,及喻常侍拼死相护……”湛勉言辞感激,他抬手便要去扶一旁仍跪着的人,然而刚碰到对方的身体,却见那身形一偏,摔倒在地。 “喻常侍!” 李岁宁这才终于看到那名内侍的面貌,发髻散乱,脸上沾着血污,身上衣袍残破染血,肋侧的刀伤翻开皮肉,鲜血潺潺。 从李尚习武开始,便也常带着喻增,之后他又跟随李尚入军中历练,身手与应变能力都属上乘。 这样的人,此刻身上几乎挂满了伤。 而在前一刻,他仍在坚持背着太傅逃行。 方才那最后一跪,大约已用尽了最后的气力,也终于敢松下了最后一口气。 李岁宁看着那张已无声息的脸,他身上的内侍袍是下等内侍所着,正如幼时第一次相见时。 但这次,他没有出声唤她。就这样垂首跪着,无声与她辞别了。 四下厮杀声还在继续。 很快,又一道城门,通化门也被攻破。 更多的大军涌入城中。 李岁宁直入朱雀门,杀进了皇城内。
第642章 待我清理门户 朱雀门为皇城正南门,直通禁宫承天门,这两道宫门之间的宫道是为皇城的正中之线。 今晨,李隐由承天门而出,去往太庙祭祀,走得便是这条意味着正统天承的笔直大道。 此刻,随着李岁宁率军攻入朱雀门,李隐在这条宽广的宫道上留下的痕迹很快便被鲜血悉数掩盖。 一场名为大权更迭的血洗由此开启。 来者是真正的精锐之师,这精锐二字并非谁人宣称,而是经一场场战事淬炼而来,他们杀过倭敌,守过北关,平过一场场内乱,身上的甲衣曾一次又一次被鲜血浸透,手中的刀刃曾砍下过最凶悍的敌人头颅,无数次于鬼门关前杀出生机。 他们从北面而来,身上沾染着的血气,与大胜之后的激昂傲气还未来得及卸下,疾行间卷起的风似乎都成为了无形的刃,无坚不摧,无物可挡。 这座繁华巍峨的皇城,在此等雄厚杀气的冲击下,仿佛随时都有轰然倾塌的可能。 而比皇城更先倾塌的务必是守城者的防御。 此时禁军的防御几乎皆来自紧急部署——在此之前,太庙生乱,以鲁冲为首的数百人造反,官员宗室窜逃,禁军四下搜捕围堵。而城中之乱更胜过皇城,大量禁军奉命出动镇压文人,围下国子监……如此种种,禁军兵力分散之下,使得各道宫门处的防御出现了严重空虚。 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没人料得到今日会出现京师城门被破的可能……城外明明布下了层层密密的兵力! 这些禁军全然不知这来势汹汹的太女大军是如何攻入城中的。 今日变故频出,围绕着荣王李隐的人心本就摇摇欲坠,又突然遭到这突如其来的血洗…… 面对逼近的大军,禁军之中惊逃者、降者足有半数余。 余下宁死者,大多为李隐布下的亲卫。 鲜血为朱红的宫墙更添刺目新色,平整的宫道地砖缝隙间也浸满了浓稠的血,玄披玄袍的女子坐于马上,她的马蹄每踏出一步,那血腥的新色便随她往前方蔓延一步。 它们一寸寸攀爬生长着,其色赤红浓烈,如同绽开了无数幽冥彼岸之花,彼岸花汲取血肉杀戮,迅速盛放,荼蘼妖冶,血腥罪恶,带来死亡,同时也通往轮回与新生。 那玄袍女子承着这份本不必她亲自沾染的血腥,行走于这罪恶与新生之间。 天地清风慢摇碎影,金灿春阳缓缓西移,祂们无悲无喜无情,注视赏鉴着人间这场喧嚣杀伐。 一道又一道宫门相继替换上新的把守者。 这血色随着李岁宁,一直铺展至承天门。 承天门外,李岁宁下令兵分两路,一支往西去,沿皇城北面的掖庭宫行军,迅速前去封锁北面最接近皇城的城门芳林门。一支往东,经东宫,一路控制住兴安门,丹凤门,继而包围含元殿。 李岁宁率兵往东而行。 接近兴安门时,溃败的禁军中有人招供出了李隐退去的路线——李隐率兵往西面的玄武门去了,此时或已至芳林门。 方才分出去往西面封锁芳林门的兵力或要迟上一步,但李岁宁并不担心李隐逃出京畿,她立时下令让人沿玄武门方向前去追击,自己则仍赴含元殿而去。 含元殿中已无李隐,但另有很重要的人留在了那里。 闻讯而去的李岁宁在丹凤门前下马,踏入了含元殿。 偌大的殿院中已无禁军把守,只剩下如惊弓之鸟的内侍宫娥们躲藏在此。 康芷率军疾行开道,甲衣佩刀相击之声荡开,宫人们惊叫,或仓皇逃散,或颤颤伏地磕头。 他们终日困于这皇城中,眼中只守着自己的分寸差事,无法分清具体形势,难以分辨来者是人是鬼是神,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传言已然作不得真,仁者也会于一夕间撕下伪装变作恶鬼。 来者刀光刺目,带来莫大绝望。 想象中的杀戮却未曾出现,那些刀光只予他们威慑,使他们停止奔走惊叫。 廊下,宫道上,石柱旁,很快颤颤跪满了人影,整座含元殿迅速被控制起来。 时隔整整二十年,年少的储君再次踏入含元正殿,今昔光影仿若交叠,昔日的李尚,今日的李岁宁,虚实身影在这道殿门处一瞬交织相融。 她回来了,以皇太女而非皇太子的身份。 这次她无需向任何人叩拜,龙椅上方空荡,正静候恭迎新的江山之主。 李岁宁的目光未曾看向那把龙椅。 空荡宏伟的殿内鸦雀无声,唯余几具官员的尸身横于殿中。 李岁宁往御阶方向走去。 原来这寂静的殿中还有一个活人在,那是一名守诺的年轻内侍。 他跪伏着守在御阶之上的一具尸身旁,此刻颤颤抬首,看向走来的人。 他从未见过那人,但不知为何只一眼便辨出了她的身份。 内侍刚抬起的头忙又仓皇叩下,不敢直视来人。 来人踏上御阶。 那脚步声不重,可不知因何,内侍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发出了极低的泣声。 他无法确切地解释自己为何而哭,或是因为这位骆先生之死,或是因为分明是这等至关重要的关头,这位年少的太女依旧亲自来到了这寂静无人的含元殿中。 他在心中泣道:【骆公,您的主公来寻您,来送您了。】 李岁宁无声慢慢蹲跪了下去,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人。 一别近一载,先生又清瘦许多,鬓边竟添几丝白发。 也是,若非日日夜夜殚精竭虑,又怎能成就今日此局? 想到昔日种种,去岁洛阳一别,竟成最后一面。 “我来迟了。”李岁宁低声说:“也对先生食言了。” 在江都时她曾允诺过,必会让骆先生重见盛世之象,全他毕生夙愿。 “骆公……留下一言,让奴向太女殿下转达……”那低泣的内侍依旧将头叩地,声音颤哑。 听着那内侍的复述,看着眼前这张满是血污的寂静面庞,李岁宁仿佛亲耳听到了那破碎不清的声音,用最后的气力慢慢说: 【臣有愧,已无憾,如殿下不弃……来日可于枣树下酹酒一盏,臣闻见酒香,便知了。】 ——便知主公平安,便知主公不弃之心意,便知盛世已至了。 李岁宁解下身上玄披,替地上之人掩去尘风。 “待我清理罢门户,便为先生备酒,备最好的酒。” 她起身:“劳烦代我守好先生,我去去便回。” 好一会儿,直到那脚步声行下御阶,内侍才反应过来,这话竟然是对他说的。 内侍忽而一凛,叩首应道:“奴……遵命!” 待他慢慢抬起头时,只见那道墨色身影将要跨出殿门。 目之所见,那道身影高挑笔直,一身束袖黑袍利落干脆,铜笄束发,通身再无其它饰物。 内侍虽年轻,却也见多了至贵之人,可此刻只这一眼,方才懂得何为真正天成之气。 她跨出了殿门,日光从四面八方向她围涌挤压而来,她踏进日光里,身影被模糊,但此气未散,如一刀利刃,划入了那无边刺目的日光中。 日西移,天渐暮。 动荡肃杀之气伴着暮色,浓重而彻底地笼罩了整座京畿。 京畿东西南北十二道城门,各自延伸出的平坦大道纵横连通城中,将城内各坊有序地切割着。 这些切割线上,先后出现了身着玄甲的兵士,他们如同春汛潮水般涌至各大要口,奔腾巡视着,必要时举刀伐道。 他们每到一处,便意味着可供李隐逃生藏匿的道路又被阻死一条。 李隐错失延误了逃出京师的最佳时机。 于含元殿中听闻大军入城时,他便该在第一时间内出城的。 但李隐实难甘心,他彼时尚在想,即便李岁宁破城而入,可他布置在城外的数万亲兵禁军,以及黔中道大军,再如何败,却总归不可能毫无还手追击之力,纵然在城中开战,他亦有相搏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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