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帝大名楚宁安,小名阿定。 黄嬷嬷已经许多年没听到姚太后唤景元帝小名了,鼻子不禁一阵酸涩。怕姚太后难受,忙稳住神,道:“是,娘娘放心,老奴见到了陛下,陛下精神尚好,虞氏未曾折磨他。” “她当然不会折磨阿定,阿定是一国之君,打人不打脸。否则,就是那些偏向她的清流名士,也要指责她太过咄咄逼人了。” 姚太后神色讥讽,因为身子不好,瘦得颧骨高耸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亮,神色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物极必反,虞昉她有本事逆天而行!” 姚太后声音大了些,又是一阵大咳不止。喉咙呼哧着,像是哀鸣的母兽。 黄嬷嬷难过不已,一下下轻抚着姚太后的后背,手下触及间,全是骨头。 “太后娘娘,外面闹得很是厉害。百姓没吃食柴禾了,他们会出来抢,杀。”黄嬷嬷晦涩地劝道。 “让他们去抢,去杀!”姚太后冷冰冰道。 咳出来了鲜红的血丝,胸骨扯着剧痛,姚太后却浑然不顾。 “都死,都该死!他们是什么好东西,早该被杀,被抢!那些穷人,他们活该穷!谁让他们没出息,有出息的,早就不会受穷了!” 黄嬷嬷怔了怔,手顿在了半空。 她也是穷人出身,小时候家里吃不起饭,爹娘将她卖了。她当时恨爹娘,认为他们狠心,留着弟弟妹妹,却卖了她。 后来,姚太后掌了权,她也跟着鸡犬升天,想起去找爹娘,要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让他们后悔。 爹娘弟妹都早已死了,接连饿死病死,连坟都没有,不知尸首落到了何处。 黄嬷嬷得知此事后,她没有哭。伺候主子,要让主子高兴,哭了就是晦气,她已经不大会哭了。 这时,黄嬷嬷却想哭。天下九成都是如她爹娘这般没出息的人,他们活该受穷,不配活着。 姚太后待她很好,她是怒急攻心,并非在说自己。 黄嬷嬷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当年得知亲人全部去世时,她的心情。 姚太后与黄嬷嬷主仆多年,远比景元帝这个亲儿子还要彼此了解,她顿时察觉到了黄嬷嬷的不对劲,锐利的眼神直视过去。 “你觉着我说错了?还是说到了你的痛处?” 黄嬷嬷忙躬身道:“不敢,老奴只是想到了些陈年旧事。” 姚太后顿了下,“陈年旧事......你的出身?” 既然瞒不住,黄嬷嬷也就坦白道:“是,老奴想到自己。家里穷,爹娘没了活路,只能将老奴卖了。老奴当年心里有怨气,恨爹娘偏心,卖的偏生是老奴。当时老奴已经八岁了,弟妹都小,一个四岁,一个五岁,长不长得大还难说,哪卖得出去。爹娘赁了两亩薄田,拼死拼活耕种,租子要交给东家五成,余下的五成,也落不到自己手上,还要交各种杂税,徭役。若不交,差役跟土匪一样,冲进家里一通抢,将人打得半死不活。太后娘娘,穷人,他们要如何做,才能有出息?” 姚太后依靠着软囊,久久未曾出声。 京城外。 虞昉骑着马,在京城周围转了一圈。 京城内靠近皇城都住着达官贵人,越往外,越穷。住在城外的,都是些要进城做苦力的穷人,小摊贩。 出了这一圈,景致便不同了,良田一眼望不到尽头,各式精美的宅邸,坐落在山水田地间。 这些都是城内达官贵人的田地,庄子。 城外很热闹,小商小贩来回走动,在雍州军营帐外叫卖。 看到虞昉一行的马过来,有胆大的,还扬声问道:“雍州军何时攻城?快些打进去,我们好进城做买卖。” 向和从前面岗哨巡视回来,见状不由得又气又想笑。 京城还真是,连小商小贩都又精又大胆,不但想从他们身上赚钱,竟然还盼着打仗! “走走走,别在这里打探军情!”向和黑着脸吆喝,他颇有几分威严,围着人顿时做鸟兽散。 “将军,这些人真是讨厌得紧,下次再来,我将他们都打走。”向和上前,牵住了虞昉的马绳。 虞昉下马,道:“无妨,他们只要不影响我们练兵,进入营地,他们也要吃饭,随他们去。” 向和便不多说了,跟着虞昉进了主帐。铃兰提来水,她洗着手,若有所思道:“第八天了。” 围住京城已经八日,时日不长,大户人家忙着囤积米面粮食柴禾,穷人买不起,肯定已经有人断粮断柴禾。 京城的天气虽算暖和,毕竟刚过年,还正是寒冷的时候。端看阴沉的天,好似要下雪了。 建安城的雪不会下太大,向来都是雨夹雪,却照样能冻死人。 向和神色严肃,道:“将军,要不就来硬的。” 默默跟着的黑塔看了眼向和,道:“你瞧京城的城墙,城门,硬攻的话,雍州军估计得折损大半。” 打仗的输赢,就是双方实力悬殊的比较,跟打架是一样的道理。兵丁之间刀枪相向,谁力气大,谁的刀枪锋利,谁的动作迅速,就能占上风。 建安城靠着坚固的城墙,宽敞的护城河,雍州军想要强攻,着实是难了些。 虞昉让人喊话,是在用攻心计。 城内的平民百姓要是联合起来反抗,里应外合,打起来就容易多了。 向和神色暗淡下来,道:“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个事。” 虞昉擦拭着手,垂下眼帘,道:“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明朝,让人去京郊量地。让人喊话,春耕即将开始,京郊的地要开始耕种了。” 向和眼神顿时一亮,他就知道,虞昉出去京郊打转,都是有目的在。 京郊的地都属于世家权贵,他们被围困在京城,城外的地没了,城内的粮食水,总有耗费尽的那一日。 看他们还能坚持几天! 桃娘子背着药箱,袖手缩脖从外面走进来,连声叫道:“好冷好冷,在下小雨了。” 铃兰忙提了只薰笼放在她身边,桃娘子抓了把干果塞给她,“在货郎那里买的,很香。” “将军你们也吃一些。”桃娘子将袋子里的干果,一股脑倒在了矮案上,懊恼地道:“景元帝又开始发疯了,不吃不喝发呆,我看他真是享福惯了,不知人间疾苦。有馒头汤水,他还嫌弃,说要见将军。” 虞昉剥着干果吃,淡淡道:“随他去。” 向和也附和,“他要想让人同情,酸腐文人替他伸冤,雍州军虐待大楚帝王。虐待了又如何,他们能耐我们何?” 虞昉沉吟了下,道:“我去看看。” 黑塔忙紧随其后跟了去,到了景元帝的营帐前,虞昉进去,他蹲在了门外。 景元帝依旧被锁在石磨上,身上的锦衫,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本来就清瘦,此时眼眶深凹进去,看人时,眼神格外阴森。 “你来了。”景元帝抠着手腕上的血痂,掀起眼皮看了眼虞昉,不紧不慢道。 虞昉说来了,看了眼旁边案几上放着的白面馒头与肉汤,在毡垫上随意坐下来, 景元帝愉快地道:“你每日拉我到岗哨上,让人嘲讽羞辱也没用。你不敢攻城,我阿娘也不会开城门。” “没人在意你。”虞昉认真地道。 景元帝僵了下,神情渐渐扭去狰狞:“会有人记得,有人会记得!我所遭受的一切,会被如实记载下来,你会因着歹毒,遗臭万年!” 虞昉再次认真地道:“我不在意。” 景元帝又愣了下,低下头,再次去抠伤疤,抠得血肉模糊。 虞昉指着矮案上的碗,道:“在雍州府,这就是我平时的饭菜。绝大多数平民家中,还吃不上这些,只能吃杂面,黑面。当然,对你来说,你出身于皇家。就该享受这些。京城的百姓,很快就会断粮断火了,接下来,就是达官贵人,皇宫,你阿娘他们这些贵不可言的人。” 景元帝手慢慢停了下来,抬起眼眸看向虞昉。 虞昉迎着他的打量,面色平静道:“你看,你出身皇家,也与穷人一样,都是吃五谷杂粮而活。没有什么是应该,你们母子发疯,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给自己找了一大堆借口理由,拉着一大堆人给你们陪葬。天道真有轮回,你们敬畏菩萨,鬼神。却独独没有敬畏人命,生灵。人有来世,轮回。下辈子,你们母子应该会做穷人,连黑面都吃不饱的穷人,一辈子无法翻身,连猪狗都不如的穷人。” 景元帝脸上的疯狂,戾气,渐渐一寸寸皲裂。 虞昉道:“死,比活着容易多了。人有来世,轮回。下辈子,你们母子应该会做穷人,连黑面都吃不饱的穷人,一辈子无法翻身,连猪狗都不如的穷人。” 景元帝痛苦地闭上了眼,“我该如何办,我如何能面对楚氏的祖宗?以前阿娘骂我,我不明白,如今明白,却为时已晚。” 虞昉也不做声,任由景元帝流泪。 半晌后,景元帝呜咽着,哀哀道:“我去,我去,我去求阿娘开门。阿昉,求你放我阿娘一条生路,不要杀我阿娘!”
第46章 风越来越大, 小雨夹着雪花,漫天飞舞。 城墙下,一道踽踽独行的人影, 晃晃悠悠逐渐走近。 “谁?退后,再靠近,休怪我们放箭了!”城墙上的兵丁大声呵斥。 守将张邸也看到了, 只人空手前来,他也没下令攻击,疑惑邸打量着来人。 突然, 张邸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道:“陛.......陛下?” 张邸身为羽林军守将,曾远远见过一次景元帝。他生得美貌, 只一眼便过目难忘。 哪怕此时的景元帝衣衫凌乱,人也骨瘦形销。不过, 踏着风雪, 在两军对垒中而来,反倒仙气飘飘,不似凡尘中人。 兵丁听到张邸的声音,迟疑着放下了手上的箭, 与同伴们议论起来。 “那真是陛下?” “张守将说是,那就肯定是了。” “雍州军会这般好心,放了陛下?” “谁知道,我们且看着吧。” 景元帝在城墙下站住了, 雨雪洒落在他的肩膀上,雪很快消融不见, 只留下些雨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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