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仰头,并没去看城墙上的兵将, 极为缓慢扫过厚厚的城墙,每一块砖石,每一道缝隙,木包着黄铜的,巨大的城门。 他这短暂的一生,都在宫中长大,极少出来过。偶尔出京城到行在避暑,也是前呼后拥,身边禁卫林立,从辇车看出去,只能看到人墙。 对建安城的城墙,城门,景元帝很是陌生。 这股陌生,却像是有坚冰刺进他的心,痛彻心扉,血被冰冻住,不见血,只能看到血洞。 这是楚氏重重家门的最后一道。 虞昉说:“雍州府才是楚氏的大门,虞氏替楚氏守了近百年,在雍州府生,雍州府死。楚氏却不满意,认为虞氏要破门而入,抢了楚氏的家财。” “楚氏的家财,呵呵,你当着楚氏的家,却从来没弄清楚,楚氏的家财,究竟从何而来。你不能让牛马既要耕地,还要戏弄牛马,让牛马跟猴一样,去街上翻跟斗弄杂耍。” “我说这些,你不会懂。那我还是说得简单些,你们不行,都不行。这是人世,你们长着人的脸皮,却没有人味。” “你阿娘,她已经老了,死不死,其实没那么重要。只你阿娘身上背负的人命,她生生世世沦为牛马,都还不清了。” “我?我身上背负的人命?我救的人,远比因我而死的人多太多。如果我有罪,也让我沦为牛马偿还,很公平。那么,你呢?” 景元帝问自己,他不知道答案。 冰冷的雨雪拍打在脸上,冷得人麻木,眼睛也快睁不开。 景元帝浑然不觉,声音嘶哑道:“开门!” 张邸一时没听清楚,上身往城垛下探去,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开门!”景元帝加重了声音。 “开门!”景元帝再喊,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几近撕裂。 张邸听清楚了,他神色大变,忙叫来亲信,道:“快看着,我进宫去。” 这般大的事情,他做不了主。兵符在姚太后手上,不能凭着景元帝的命令,必须见到兵符。 “头儿,南城门那边有消息,说是城外那些人在传,京郊的那些田地,雍州军在让人丈量,要全部分出去。” “什么?!”张邸大惊失色,他在京郊也有上百亩的良田! 他们守着建安城,城内已经缺衣少食,不少忍受不住饥饿寒冷的百姓,跑出来到处砸门,抢杀。 等平民百姓都饿死冻死,余下的贵人,也终有弹尽粮绝那一日。 打出去,雍州军以逸待劳,巴不得他们送上门。 要是再迟些,田地被分割殆尽,要回来就难了! 张邸慌慌张张进了皇城,六部衙门连着政事堂,官廨的门紧闭,到处都冷冷清清。 “张守将?”张邸穿过了护城河的桥,迎面走来一人,他抬头看去,见是黄枢密使,忙抬手见礼:“黄枢密使,出大事了!” 黄枢密使听张邸说完,神色也晦涩难辨,道:“丈量土地的事情,太后娘娘已经知晓,我们先前刚从御书房出来。陛下他.....” 张邸不顾上下尊卑,生硬打断了黄枢密使的话:“黄枢密使,属下觉着,陛下做得对。陛下一心为民,心系京城的臣民,陛下是真正的仁善之君。” 黄枢密使垂下了眼帘,这些时日以来,他苍老不少,泛着青色的下眼睑耷拉着,像是挂着两只口袋。 “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先前太医刚给她诊过脉,留着严相在说话,你别去打扰了,我随你前去看看。”黄枢密使道。 张邸暗自长舒了口气,侧身让过黄枢密使,落后半步,小声道:“严相的儿子,几个孙子,都没了。他......” 姚太后防着京城的世家大族南下逃走,先杀了严宗的儿孙敬猴。他一声不吭,病了一场,拖着病体,又回到了政事堂。 严宗还有原配夫人生的大儿子,长孙活着。死的是继室生的二儿子小儿子,以及他们所出的孙子。 以雍州军的以往做派,攻进城之后,严宗卖官鬻爵,拉帮结派,肯定活不了。 严宗生怕严氏绝后,就是爬,也要爬到朝堂,与坚守的姚太后共存亡。 “严相的胸怀,非你我能及。”黄枢密使淡淡道。 张邸挤出笑,接连说是是是,没有做声了。 出了宫,黄枢密使带着张邸,并未前去城门,而是坐车去了几家清流府上。 张邸紧跟在黄枢密使身后,心情很是复杂。 难怪黄枢密使能做到枢密使的位置,成为姚太后的亲信。他这份本事,可不比严宗低。 雨雪仍然细细密密下着,黄枢密使的马车,驶向了城门。 城门前已经开始拥堵,不少百姓不顾兵丁的警告,聚集在了那里,愤怒高吼。 “开门!” “打开城门!” “陛下都让你们开门,你们却不听陛下的旨意!你们抗旨不尊,想要饿死困死我们,你们猪狗不如!” 看到黄枢密使的马车,有人冲出来,挡在面前激动地道:“下来,狗官,快滚下来,开门!” 张邸变了脸色,恼怒不已。见黄枢密使气定神闲,不禁愣了下,也跟着平缓了下来。 正好,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他们是在顺从民意,天意。 黄枢密使让马车停了下来,率先下了车,朝着周围的百姓团团一礼。 “本官乃是枢密使,诸位这些时日,受苦了。”黄枢密使感慨地道。 竟然有朝廷大官朝他们赔不是,大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本官听闻陛下在城外让开门,陛下心系天下,黎民苍生,不忍见到诸位受苦,本官深感惭愧。” 似乎说到了动情处,黄枢密使哽咽了下,抬起衣袖拂面,悄然拭着眼角。 “让诸位受苦了。”后面又来了马车,车上陆续下来了几人。 这几人大家就熟悉了,他们曾无数次公然批评朝廷,因此被申斥罢了官。 大家讲他们视为自己人,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王御史,我家已经没有米下锅了,快要饿死。贵人不缺吃,他们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要吃饭啊!” “江大学士,我们要饭吃啊,我们要活着啊!” 有人哭了起来,哭声传开,城门前一片痛哭声。 黄枢密使低垂着头了,与他们同悲,看了眼张邸。 张邸恍惚回过神,忙清了清嗓子,极为愤慨邸道:“黄枢密使,陛下在风雨中等着,岂能让陛下与万民同悲,城门奸佞小人把持,属下去开城门!” 大家听到开城门,哭声逐渐停了,带着难以置信,各种忐忑,一起朝张邸看去。 张邸神色肃然,理了理衣冠,朝大家一礼:“诸位,若我有不测,还请诸位护着我的家人一二。” 说罢,张邸决绝转身,迈着踉跄的步伐,来到了城门边,扬起手上的令牌,气沉丹田喊道;“开城门,迎接陛下!” 城门卒也惊慌不安,见到令牌,毫不犹豫上前,拉绞索,抽铁棍。 城门,吱吱呀呀,升了上去。 景元帝望着前面的城门洞,高呼陛下的呼喊,神思恍惚,转动僵硬的头,看向身后。 虞昉一身玄色衣衫,身披玄色大氅,骑在马上,怀里不知抱着什么东西,踏马而来。 在虞昉身后,是带着凌冽杀意的雍州铁骑兵,马蹄踩在地上,地动山摇。 景元帝没动,虞昉的马很快到了他的身边,她神色冰冷,道:“走。” 向和从后面赶着板车上前,对他呲了声,两个兵丁跑过来,将景元帝抬到了车上。 景元帝全身早已经僵硬,骨头咯咯响,这时身子终于有了些知觉,蜷缩着身子,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城内的百姓,自发站在了御街两旁。黄枢密使哭着上前喊:“陛下,陛下啊!” 向和不客气甩了个鞭花,黄枢密使差点被抽中,他吓得接连后退,再也哭不出来了。 虞昉从马上跳了下来,黑塔紧随其后下马。有人看到他们手上,都抱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字。 “阿爹,我们归京了!”虞昉对着木牌,喊了声。 “虞怀昭,是虞大元帅!”有人认了出来,不解道。 黑塔随后喊道:“虞老将军,我们归京了!” “虞文易,是虞氏那位随着太宗打天下的老将军!” 进来的兵将,手上都抱着木牌,随着他们走过,接连喊出木牌上的名字。 “是虞氏一族,百年以来镇守雍州府的灵牌!”有人声音发颤,尖声道。 抱着灵牌的兵丁,一眼望不到尽头。 “还有阵亡兵丁的名录,那么厚,比城墙都厚的名录!” “这么多虞氏人死在了雍州府,是我,我也不服!” “是楚氏对不住虞氏!” “听说雍州地没办法种,一锄头挖下去,底下都是白骨。你看那阵亡兵丁的名录,果真传闻为真啊!” “虞氏千古,是虞氏仗义,用命护着我们这些人啊。” 有人开始抹泪,如先前一样,道两旁响起了呜呜的哭声。 雨丝不知何时停了,转成了细碎的雪化飞舞。 苍天万民同悲。 御街的尽头,姚太后孑然一身,挺直脊背立在那里。 虞昉脚步也慢了下来,与她平静对望。
第47章 严宗一众朝廷大臣也来到了御街, 神色各异,不远不近站着。 姚太后冰冷带着不屑的目光,在雍州众人抱着的灵牌上掠过, 最终停顿在虞昉的身上。 半晌后,弯腰捂着嘴一阵痛咳,身子站立不稳左右摇晃。一旁紧张候着的黄嬷嬷担忧不已, 赶忙上前搀扶住她。 “你来了。”姚太后直起身,拂开黄嬷嬷的手。 虞昉道:“我来了。” “可惜你摆出这般大的阵仗,终究是乱臣贼子。”姚太后抬着下巴, 神色倨傲道。 虞眆神色很是平静,不急不缓道:“这近百年大楚边关的太平,是他们用血泪, 用生命换取而来。他们是守卫雍州府的一众将领,虞氏一族, 雍州府的平民兵丁, 是你们口中看不起的武将兵丁。我认为,既然他们流了血,没了命,不该被忘记。论谁最该踏进建安城, 当属于他们。他们早就该这般进来,所以我带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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