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渠上的曲桥过去,站到第二条旱渠之上,车上的人一直微微撩起车帘看的,到了这里,不少人不禁“啊”了一声。 空茫茫的一大片黄土白地! 只见旱渠之后的大片大片土地,看得出来原来是农田,但现在已经彻底不长庄稼了。 长堤脚下还见一枯黄草色,都是生命力顽强的杂种,但再举目望去,越是远处靠近苇河的方向,草色就越来越少,目力所及,最远那边已经没有一星半点了。 这一整片不知多少顷的旧田,都呈现一种盐碱化的白色。 沈星低头细看,能望见的土地都板结得甚严重。 她上辈子对各色图纸都有研究,其中包括河渠农灌的。皇宫藏书阁很多孤本,她看过不少特殊功用的建筑和设计,顺带也了解了一下这些特殊功用的东西最初产生的背后原因。 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二哥,后面这条是分隔渠,用来阻止土地盐化蔓延往南的!” 可以说,梵州西郊被能人人为地重新设计过,并有一个能拿主意的能吏出大力贯彻到底。分隔渠建好之后,还得另外再修灌溉渠,才是真正用以灌溉。 不再漫灌,但保证田内充足丰沛水分,并加以石膏土,种种措施,把农田的盐碱化勉强控制在旱堤另一边。 这些种种,就不详说了,因为和裴玄素一行关系不大。 刚登上另一边旱堤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震了一下,互相对视,目露震惊之色。 实在是就算提前知道“不能种”,但当真正亲眼目睹这一大片望不见尽头的盐化泛白的荒芜田地之际,还是极度震撼的。 沈星抓住最关键的一点,赶紧问:“朝廷知道了没有?”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当然是没有。” 曾任沛州刺史的他,相当肯定地回答了沈星的这一个问题。 沈星忍不住和冯维徐芳贾平他们对视一眼。 徐芳忍不住说:“我的天老爷!” 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裴玄素淡淡一笑:“前面这一大片,基本都是梵州鹰扬卫府兵名下的永业田。” 没了永业田。 数万府兵的家计生存如何解决? 鹰扬卫养着吗?可军费划拨并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一分一钱都有固定用途并必须写清楚去处被审查的。 况且府兵有永业田,少了军饷,军费划拨和募兵相比,那是非常低的一个水平。 裴玄素道:“好了,不必继续往前走了。 他一声令下,一行人旋即掉头,然后很低调低观察了鹰扬卫兵卒几天,但发现府兵及他们的家眷都生活的比较朴素,依然像务农为兵的生存状态。 这也合理,假若搞经商养兵,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谋逆了。 十六鹰扬府轮值制,过分要命涉及三族性命的事情,不是每一个人都同意干的。 应该还是务农为主。 裴玄素仔细观察那些府兵及其家眷的手,他恨敏锐发现,府兵的妻儿父母们这些家眷的手,总体还是比较细腻些的,不像年复一年耕作的样子。 或许说曾经耕作过,但已经有些年没有了。 反倒是府兵个个掌心粗糙,骨节粗大,一眼望去也晒得很黑,小腿也粗,更像经年务农的样子。 真有意思。 这就和正常情况反转来了。就像瀛州鹰扬卫,府兵本人基本已经算脱产只当兵,耕种都是家人的工作,也就农忙时,卫所会放假让他们回去帮忙插秧和收割。 裴玄素没有碰那些毗邻旱堤的稀落农田,而是估摸了一下,找了一个比较远些的村子,一行人赶着骡子过去,随意找了一户人口看着挺多的农家,借口水喝。 这些人一坐下来,基本全部都是青壮年男性,一看个个都不同寻常,坐在院子里编筐的老人心里一突,赶紧藉着打水的功夫叫小孙子去从后门跑去寻家里的男人。 但刚出后门,就被绕过去的贾平按住了,提了回来。 老人大惊失色:“你们什么人?赶紧把我的孙子放下!天啊……” 裴玄素抬起眼睑,“老人家,你只需告诉我,你家的这些地都是谁在耕。说了老实话,你们一家子都能平安无事。否则……”他冷笑一声。 老人赶紧闻声望去,却见坐在大门外香椿树下石墩上坐了个颀长劲瘦的黑衣年轻男子,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线条艳丽的丹凤目,皮肤有一种病态苍白和阴柔,不怒自威,很有气势。 这黑衣青年一开口,那群如狼似虎的男子立即微微垂首让到一边,如分花拂柳一般,这男子目光扫过来,冷电一般,不疾不徐,寂而骇人。 沈星带着人在屋前屋后跑了一圈,突然她刹住脚步,望向墙角靠着的七个锄头。 —— 寻常农家哪里用得上七个锄头?而且这七个锄头间隔距离,斜倚方向,非常规整,十分有行伍之人摆放东西的特色和习惯。 入冬有些时日没用,有尘土,依然是摆放之出的原貌。 她赶紧喊:“二哥!二哥——” 他们走着一路,仔细留心过这一大片农户的田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这边都是平原,农田划分都是比较整齐的,但农户们冬季闲不住,总会收拾和看一看田的冬小麦。 所以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些本地农户,普遍都是看一边的田,紧邻的另一边也会去看看,但普遍不如前者仔细。 因此相当有趣,本地农户专心看顾的田片就像斑马似的,一行一行相隔。 但他们去探口风,这些本地农户却非常众口一词,这些田全部都是他们种的,没有别人。 不过也没关系,随便捡一户拿下,不过就是农户罢了,撬开口多么的容易。 这不,沈星喊了一声,裴玄素看完回来,淡淡道:“拿住了,都带回去用刑。” 那老头就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说了。 “老爷,大人,官老爷,老儿说,老儿都说!那田是七年前,刺史老爷和鹰扬府的将军大人们牵头,我们一人一半,和卫所的兵大哥们一起种的!……” 把全州的田全部私下调整过一遍,仔细调查过,刺头儿都找各种借口调整了原籍,这西郊的一大片原属于农户的田地,分一半出来给已经失去永业田的府兵。 府兵干完自己田里的活儿,还会帮助分田给自己的农户耕种。农忙时卫所还会组织大量兵员帮助农户们插割,摸早贪黑,人心肉做。 再加上最重要的是,分了田给府兵之后,他们年年会得到鹰扬卫采买分派的良种,平时也不会再遭遇缴税踢一脚的小吏陋习,反正所有底层老百姓可能会遇到官面上的艰难和坎坷,已经由鹰扬卫主将出面,在梵州刺史府主持安排下全部摆平了。 另外,遇上什么欺男霸女不公的事情,这些分出农田的农户也可以找鹰扬卫帮忙主持公道。 这两者在时下是非常不容易的,农户等于有了靠山,再加上有了良种,以及芝麻之类的油类作物鹰扬卫也找了商行帮他们远卖,价格更好,一出一入收入是能持平的。 背后策划的人可谓煞费苦心,把生态弄出一个平衡,没有怨声载道,甚至农户们还很愿意为府兵们遮掩。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都是听安排的,上头的大人和族里都让这么说,我们就这么做了,……” 老头吓得屁股尿流,言语之间,也有一些含糊其辞和推脱,皇权不下乡,很多村民愚昧无知,归宗族官吏,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具体干了什么事。 裴玄素坐在大石墩上,干冷干冷的风自后拂至,他用不少新疤的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摸了摸额头,“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他挑唇一笑,笑意多是讥诮,不达眼底,“梵州鹰扬卫,竟敢侵占民田。” 田,在当今社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生产资料,头批国策所在必有它。 民田和军田,界限非常分明。 谁也绝不能私自侵占! 府兵的永业田若有需要增划,需要先由鹰扬卫主将指挥使上报鹰扬总府,再由鹰扬总府的都指挥使上报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而后这两者再具折经由内阁政事堂,上呈皇帝。 这是一件非常严肃大事,值得当朝严肃讨论的。 没有御笔红披,私挪一寸都是大罪! 更甭提是私下隐瞒永业田出问题不报,而私自占有大批的农藉民田。 府兵,田是根本,触及整个鹰扬卫去欺上瞒下侵占大量的农田,其害之恶,动摇国基;其影响之劣,让整个府兵制是否还应存在都成了让人质疑的大问题。 暮色四合,夕阳余晖暗红落在裴玄素一小截下颌之上,思及舆图之上那一大片的空白区域,继续自西往上去,估计还有不少惊喜。 不过到了这里,已经足够了! 鹰扬府完了! 他双目凌厉,蓦地站起,“让这家人把嘴巴闭上,马上去搜集证据。” 韩勃何舟已经在抵达的路上了,裴玄素当即下令,让飞鸽传书及房伍亲自去传令:何舟改道,直接沿着苇河继续西去,一直查到虎口关的鹰扬总府为止。 至于韩勃,带着人加快速度,最迟今早前抵达梵州南郊五里庄汇合。 裴玄素一一点了人手,立即分头去搜集证据,同时他让沈星传信给赵青,让赵青可以带人来了,同时钦差团也可以带一些合适的人来。 冯维贾平等人应了一声,马上分头而去。 沈星也响亮应了一声,如今她已十分熟稔,不用裴玄素具体吩咐,她已经接下小包袱磨了墨,略想了想飞快写了一封信,交给裴玄素过目。 “很好,就这么写。” 裴玄素把信给贾平,贾平立即解开挂着信鸽的腰笼,当场就放飞信鸽。 沈星做正经事很认真的,一脸严肃站在裴玄素面前,但她个子小,人又生得漂亮,这样的精神面貌,是寻常闺阁绝对看不到的。 就像小时候沈星看女官姐姐们,那份行走如风的英姿飒爽当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她在这个过渡期间,既有了几分独当一面的英姿和平时穿戴官服官靴的举止姿态,也还有柔然年少的女儿姿态一面,柳眉杏目,生得婉美,糅合在一起,有种她独特的魅力。 反正东提辖司这边的宦卫们,包括何舟他们,都很喜欢她和谈笑嬉说。 当然,也没有其他心思,毕竟沈星可是同僚,更是裴玄素义妹,赵关山义女,没人有些龌龊想法,但说笑一下让自己心情愉快还是可以的。 裴玄素越看她越喜欢,没有哪处是不好的,视线盯着贾平放信鸽,余光却一直瞥着她,见她含笑露出一个浅浅的小梨涡,他也不禁翘了翘唇,露出一点真正的笑意。 一切都疾风骤雨,很快一行人除了留下的两个,很快就上车上骡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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