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知章的认知里,这简直是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的记忆。 然而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当快到午时时,裴莺揭开了软绵绵的黄泥饼,而他竟在那本该是褐色的糖浆上看到了白如霜雪的小颗粒。 霍知章瞳仁收紧,“这,这是白糖?!竟真有白糖!”
第108章 小陶碗里的白糖被传阅, 每人又尝了一点,几人面上皆有惊色。 细软如沙,白如霜。 如今是冬日, 北地的冬天也下雪了, 地上铺了一层洁白的雪色, 和小陶碗里的相去不远。 但碗中却是甜的。 哪怕还没对外售出, 霍霆山也看到了不久的将来长安权贵,不, 应该说所有兜里有钱、又舍得花钱追求生活品质的人皆为白糖而疯狂。 “夫人, 这糖着实……”霍霆山难得语塞。 实在是, 任何的词句都难以形容白糖的震撼, 它仿佛不该是此间之物。若在以前,有人和他说有一样东西白如雪、尝着堪比蜂蜜,他一定会觉得那人得了癔症。 霍明霁长叹道, “先生常说我五车腹笥, 立地书橱, 但今日见了母亲所制的白糖, 方知学海无涯, 人外有人。” “母亲,您如何知晓这白糖的制作方法?”霍知章好奇问道。 他的目光一直黏在小碗上,因此没注意到他面前的美妇人陡然长睫微颤。 裴莺思索着要不要寻个古籍的借口,这时霍霆山开口:“时间不早了, 用个午膳就去猎场吧。糖之事, 回来再说。” 小辈们无异议。 裴莺心里松下一口气,侧眸看向身旁男人, 他面色如常,也没看她, 仿佛方才那一句真是顾及时间才提的。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下一刻这人忽然转过来,他嘴角微勾,那抹笑似别有深意。 裴莺清晰听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但等她定睛再看,这人又好像正常了,仿佛方才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裴莺惊疑不定。 “走吧,去正厅用膳。”霍霆山领人出去。越过陈渊时,他毫不意外见她依旧亦步亦趋跟着,抿着红唇想问又不敢问,并没有看某个年二十有六的男人一眼。 小辈们跟在后面,霍知章对孟灵儿说,“妹妹待会儿少用些午膳,下午二兄猎只狍子回来给你。” “少吃不了,下午我也要下场。”孟灵儿可不想浪费她的箭术,她习武也有一年,正好借此番冬狩看看成效。 霍知章来了兴致,“妹妹也下场?那到时候我们来比比如何?” 霍明霁淡淡道,“你是五岁开始习武,并非十五岁,怎好意思开口?” 霍知章立马道:“可以定旁的规则,又没说寻常比试。” “什么旁的规则?”孟灵儿兴致勃勃。 霍知章:“你猎三只小猎物,比如兔子、山鸡和狐狸之类,等于我猎一只大号的猎物……” “好啊,到时候大兄做见证人。” 他们在后面聊狩猎,走在前面的裴莺和霍霆山也在说话。 “夫人,我观这白糖比红糖易售出高价,到时候第一批柘成熟,先让糖坊制白糖吧。”霍霆山说。 裴莺:“也可,总归多一道流程而已。” 说起卖糖,裴莺不知觉想到了长安。 自裴氏佳酿在长安售卖后,霍霆山直接将“裴氏”招牌经营的账本给她了,所有利润归她管,反而是他要支出会特地开单请账。 每个月账本会更新一回,而看着那上面不断滚动增加的数字,裴莺总会出神。 十三朝古都在如今是什么样的呢? 是书里写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还是“长安雪后似春归,积素凝华连曙晖”。 她还是想去长安。 “夫人,去正厅该往这边。” 裴莺骤然回神,对上那双狭长的眼,有一瞬觉得他这会儿不大高兴。 霍霆山:“想什么呢,路都不回走了。” 裴莺实话实说,“想去长安看看。” 霍霆山一滞,再开口时缓和下来,“夫人何出此言?” 裴莺:“无论是香皂还是蒸馏酒,定价都不便宜,但通通卖出去了,而且还时常断货,长安繁华程度可见一斑。我时常听旁人说长安好,是回望绣成堆的华美,亦是稻米流脂粟米白的充实,未曾去过,总归心有期盼。” 霍霆山沉吟半晌,“往后我带夫人去长安。” “你怎的老是说些很久以后的事,赵天子仍在,你有什由头去长安。”裴莺随口说。 霍霆山没接话,眸光沉甸甸的。 裴莺叹了口气,“不过如今世道渐乱,很多事只能想一想。” 比如去长安,想去是一回事,能不能去是另一回事。 他们身后跟着三个小辈,其中霍明霁走在前面些,他再过来才是霍知章和孟灵儿。方才裴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霍明霁听见了,他之前已有猜想,如今并不意外。 只是为何呢? 赵天子驾崩是好事,母亲所在的裴家从未和长安挂钩,为何父亲不欲让母亲知晓? 暂时没有答案。 一家五口简单用过午膳后,从西郊别院出发去猎场。 他们来到时,猎场已到了不少人。一顶顶营帐扎起,有的帐前铺了毯子,旁边架着青铜釜,帐口处还能看到呈着小炭炉的小案几。 不少穿着彩衣的小娘子手捧杯盏,围炉而坐在聊天,说到兴起时,银铃般的笑声传出老远。 小郎君们也没闲着,不少围在武器架前,挑弓的挑弓,选马的选马,力求待会儿好好表现。 此外各家高门的顶梁柱也开始交际,妇人们聚在一起谈笑,男人们也在闲谈。 是的,只是闲谈,无一人说朝中事。 冬狩派帖送到各家时,州牧府管事也一并传到了霍霆山的意思:这场冬狩是纯娱乐放松,禁提政事。 都说到“禁提”二字,人精们又如何会不识趣。等管事离开后,家家都对小辈们耳提面命,生怕犯了忌讳。 霍霆山的车架来时,不少人都注意到了。 “霍幽州来了!” “我上回见大公子是在两年前,没想到仅是短短两年,他竟沉稳了这般多。” “虎父无犬子,你观霍幽州如此,大公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反倒是那位小娘子落落大方的气度令我有几分惊讶,不知晓的,还以为她自小在高门教养呢。” “我如今旁的不求,只求我家那混小子争气点,拿出真本事来。” “瞧你这话说的,你又无嫡女,你当然不求旁的。” “哈哈哈。” …… 小辈随霍霆山骑马,孟灵儿也不例外,她骑着当初霍明霁赠的那匹雪白马驹,神气极了。 主帐早已搭建好,马车行至主帐旁停下。在众目睽睽之下,霍霆山翻身下马,而后行至马车旁。 车厢门打开,一只戴着油润黄玉圆镯的素手探了出来。车旁的高大男人握住那只手,将车内之人牵了出来。 各家主事人曾受邀观礼过霍霆山和裴莺的大婚,但各家小辈还未有资格去。因此对于年轻一辈而言,今日他们是第一回得见州牧夫人。 看清人的那刻,周围的喧闹不知何时已停歇。 可能因着今日冬狩,美妇人并无如往日般穿长裙,而是换上了一身朱色的骑马装。 她不似时下许多妇人和小娘子追崇的纤瘦,美妇人纤秾有致,色若春晓。 黑的发,白的肤,朱红的骑马装色彩明艳,强烈的色彩冲撞宛若形成了一副浓墨重彩的丹青画,她是画中人,亦是无双的风景。 裴莺看见周围不少人在看她,有些人面熟,好似数月前见过,有些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不过此行冬狩,她并非全无准备,各家人物关系大概捋清楚了,谁家和谁家姻亲,哪家夫人又和哪家夫人是交手帕关系。 这会儿倒不慌。 “狩猎何时开始?”裴莺问霍霆山。 “一刻钟后。若是山中那头大虫未离开,此番我便将它猎回来给夫人做一件大氅。”霍霆山嘴角微勾。 裴莺不赞同,“别了吧,挺危险的。” 然而这话只换来某人一声不屑的轻呵。 裴莺:“……” 如今冬狩只是娱乐活动,并未成为国家性质的活动。因此周围以私家奴仆为主,并未出现幽州军和旗帜,气氛轻松得很。 霍霆山说一刻钟,便真是一刻钟。 一刻钟后,未时至。 各家相聚于主帐前,腰挂环首刀的男人扬声道,“草浅兽肥,以礼畋狩,弓不虚发,箭不妄中,此乃乐事也。今日相约诸位在此,意与众位同乐,还望诸位莫要过于拘谨。”① 一呼百应,应答声不绝。 霍霆山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发了话后首先翻身乘上乌夜。 以男儿为主的狩猎队先行出动,霍明霁、霍知章和孟灵儿,三人都跟着去了。 霎时间马蹄鸣动,犬吠声缭绕,还伴有鹰隼长唳。 裴莺其实也有点蠢蠢欲动,打猎啊,左牵黄,右擎苍,亲射虎,看孙郎…… 但想归想,郎君们一走,各家夫人纷纷上前和裴莺交际。 赞美不绝于耳,夸她的,夸她女儿的,夸她两个儿子的,然后再旁敲侧击她喜欢怎么样的女婿和儿媳,是否已有人选。 她们旁敲侧击,裴莺和她们打太极:她无什要求,得她眼缘即可,但孩子父亲那边她作不了主。 好不容易从贵妇堆里脱身,裴莺双目无神,“不成,不能再那样了。” 和当初的裘家四夫人的恬静不一样,那些个贵妇个个都人精,应付起来颇为废心神。 裴莺看向跟着她的武南然,“南然,我们也去狩猎吧。” 聊也和她们聊过了,既然如此,她也去狩猎不过分吧。 武南然无异议。 于是等裴莺再回来,便告知贵妇们她也要去狩猎,贵妇们面面相觑。 北地的民风彪悍,女郎狩猎自然也有,不过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儿女都大了,早已不骑马。 不过亦有人例外。 “狩猎好,裴夫人我和您一道去。说起来我上回狩猎还是两年前,当时和我家赵郎同往,那会儿我运气不错,猎了只狐狸。”说话的是赵家的夫人林画屏。 裴莺笑着说好,“不过我初学箭术不久,准头一般。” 箭术是学骑马时顺带学的,上的霍氏速成班,说“准头一般”已是自行拔高水平。 林画屏笑道,“州牧夫人真是谦虚。” 裴莺:“……” 武南然给裴莺挑了一匹温顺的红枣马,裴莺上了马后,和林画屏一同驱马入林。 丛林茂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林画屏:“听闻夫人您去过不少地方,冀州、并州和北地都去过,真令人羡慕,不像我,嫁入赵家后,便从未离开后玄菟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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