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一只取血的玉碗递来。 慕朝游静静地感受着鲜血一点一滴落入碗中的细微清音,像是人生命的流逝。 取血的过程中,她与王道容谁都没有说话。 第一次取血的时候,慕朝游也曾经想问过。他是真的在翻阅过古籍之后才得知,她“神仙血”的特殊体质吗? 他邀她一同南下建康时,是不是已经将她认定为能救青梅竹马性命之人。 但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从来也只是一晃而过,没有再深思,她从来不愿以恶意去猜测别人。 深思下去,数月的患难与共,相依为命就成了步步为营的利用算计。 王道容自见她的第一面起,就是为了顾妙妃算计她。 取血的过程很长,慕朝游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她不喜欢神仙血这个名字,她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这个名字像一个讽刺。 王道容并非上善类,慕朝游心里很清楚。 望着碗内一点点增加的鲜血,她的思绪忍不住飘向了她和王道容患难的那段岁月。 那是他们刚遇到胡匪的时候。 她那会儿正好走远了点去处理个人卫生问题。 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尸横遍野,王道容腰腹中了一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身边的护卫与胡匪都已经没了生息,马车也被流民劫掠。 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王道容从乱尸堆中拖了出来。 他伤在腰腹,伤口很深。 血淋淋的,慕朝游不敢细看。她又没有学过任何的急救包扎技术,只得胡乱撕下少年的衣服。 王道容褒衣博带,宽袍大袖,足够她撕成许多的碎布条。 然后,慕朝游刨坑烧水,把碎布条丢进碗里煮。 煮完这才死马当作活马医,胡乱往他身上包扎。 中途不知道是不是她动作不到位,血像一股小喷泉一样滋到了她脸上,慕朝游又很没出息地大叫一声,急得汗如雨下,眼泪都汪在了眼眶里。 也是王道容命不该绝,折腾到天黑,竟然也真让她费了无数布条之后,糊里糊涂包扎妥当止住了血。 和她一起穿越的还有她那个帆布包,包里面装了点儿纸巾、钥匙、唇膏、火柴。 她前段时间有点儿感冒,包里还有一板阿莫西林。怕伤口感染,慕朝游犹豫了半秒,拿出一粒在这个时代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胶囊,塞到他嘴里。 会不会吃死她也不知道。 总之,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对他也够意思了。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所幸第二日王道容便清醒了过来。 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朝她行礼致谢。“是朝游你救我。若非有你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 他面色甚至还是苍白的,却不顾腰腹伤势,容色恭谨地俯身朝她行了一礼,“朝游救命之恩,容没齿难忘。” 慕朝游看他面色还有些苍白,毕竟是自己救回来的一条性命,她有点儿自豪,不禁关切地问:“你伤好些了吗?” 王道容摇摇头:“托娘子的福,勉强捡回一条性命。没伤到致命部位,是某侥幸。” 虽然王道容侥幸捡回一条命,她在这个世界的大腿还活着。但接下来,还有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两人面前。 她一个现代人,和他一个生活优渥的世家子要如何在平安到达建康之前,确保自己能活下来?当务之急,就是吃喝问题。 她咬咬牙,掰了一小块巧克力塞给王道容让他吃下去。 王道容看这黑乎乎的,面目可疑的吃食竟然也没多话,不假思索,面不改色放入口中。 “很甜,”少顷,他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其味甚美,为在下生平罕见。” 但光靠巧克力只能维持基本人人体所需的基本热量,不能填饱肚子。慕朝游就问王道容他有没有携带什么干粮,放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她再去马车那边找能不能找到。 王道容想了一下说:“微乎其微,流民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搜寻的角落。” 慕朝游不死心:“总要试一试的。” 王道容:“我与你同往。” 慕朝游:“你伤还没好,我自己去就行,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王道容摇摇头:“丈夫岂能令女郎一人孤身赴险而坐享其成?” 慕朝游心里其实也很犹豫,说不怕是假的,王道容都这么说了,她干脆也就来了个顺坡下驴,顺水推舟,没再吭声。 于是少年扶膝而起,随她往远处车马狼藉出而去。 一路上,他大袖招展,身姿翩跹磊落,神情平静,俊雅如玉,清英如月,一点儿看不出是受过伤。 咕咕咕咕…… 珠颈斑鸠在二人远处盘旋。 慕朝游硬着头皮看着地上尸横遍野,鼓起勇气四下翻检。 一扭头,只见王道容也蹲下身,浑然不在乎满地血污不堪,与她一起翻找。 ……这人倒和她印象中那些自视甚高的魏晋世家子不一样,能屈能伸的。慕朝游心道。 又看向地上的尸首。 有那几个护卫的,也有胡人的。 那些盗匪以为是条大鱼,没想到是个硬骨头,非但没啃下来,还和王道容一行人搏了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十几个人竟然只活了王道容一个。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神色坦然的少年,对这少年又多高看几分。他能活下来,肯定还是有几分本事在。 两个人翻找了半天,只在血和泥巴里抠出来一点可怜巴巴的饼屑耖粉,想来是流民哄抢中践踏入泥。 一指甲盖的东西当然不能吃,慕朝游几乎快绝望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与道旁珠颈斑鸠咕咕的叫声,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王道容看到这一点耖饼之后就干脆搁下手,去捡拾道旁散佚的书卷。 慕朝游这边搓指叹息,王道容却已经扯下一块车布,打包了个小包裹,还捡起一支散落的竹笛。 “郎君当真有雅兴。”慕朝游苦笑,她只找到一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碗。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王道容垂睫抚摸着手中竹笛,淡淡地给了她一个十分魏晋独有的丧比回答。 话虽如此,他还是又捡起地上一柄豁口的长剑,一张残弓,几只乱箭。 “你会打猎?”她看着他拾起弓箭,心跳忍不住加快几分。 王道容调试着弓箭,道,“或可一试。”少年平静地拈弓搭箭,瞄准远处那只正在觅食的珠颈斑鸠,也就在这时慕朝游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势浑然一边,黝黑的眼眸一转,目光陡然凌厉冷冽,如晨霜雪。 箭矢离弦,破空而去,珠颈斑鸠一声未发,毙命于地。 慕朝游主动承担起料理斑鸠的重任。她拎起斑鸠往前走出几步,王道容没动,他垂袖望着这一地狼藉,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明显若有所思。 “郎君?”她纳闷呼唤。 王道容这才振袖提步而来。 - 慕朝游连只鸡都没处理过。 毕业之后一般都是点外卖很少自己主动做饭,偶尔做一次也是菜市场买的现成的。 慕朝游过年的时候看过她爹妈杀鸡,杀鸡好像要割脖放血,然后用热水烫毛吧? 怀揣着不确定的心思,她硬着头皮问王道容要来那把豁口断剑,捏着斑鸠脖子,比划来比划去还是不敢下手。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并无任何主动出言帮忙的意思。 慕朝游也不能指责他没有绅士风度,没有他射猎,他们两个今晚都得饿肚子。 无奈之下,她只能深吸一口气,一剑缓缓下去,拿破碗接了鸡血,舍不得放过。 之后拔毛、掏空内脏的狼狈自不必提。 忙活一晚上,两个人直到傍晚才燃起一堆篝火。中途,王道容伤口崩裂又开始流血,慕朝游一阵手忙脚乱。 好在他出生乱世,自己也略通医术,自己给自己包扎,不必假于她。 没有盐调味,味道只能说是令人作呕。 慕朝游很少吃自己不常吃的东西,一想到自己吃的是只斑鸠,她就算饿得胃里如绞,也难以下咽。只能硬着头皮逼自己多吃一点。 火光中,她看到王道容正把斑鸠肉一条一条撕下来吃,吃得很慢,很仔细。低眉顺眼,眼睫纤长,毫无怨言。 两个人吃过这一顿,王道容突然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玉龙螭纹佩交予她,这玉佩因为小巧被他深置于怀中,逃过一劫。 “世道不太平,若你我失散,女郎可凭借这玉佩来建康寻我。” 慕朝游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犹豫半晌,还是接了下来。 王道容朝她略一颔首,并未与她有什么夜谈的想法,替她点燃了一支据说能驱鬼的“鬼舌香”之后便合衣先睡去了。 这是慕朝游第一次和一个古代人“同寝而眠”。 夜风吹动密林莎啦啦作响,不知名的鸟鸣犹如啾啾鬼声。篝火狐鸣,夜狼啸月,虽然有王道容在侧,她不用再担心有行鬼来犯,但她还是失眠了。 慕朝游有心和王道容说几句话,培养培养点儿革命感情。 但王道容安静得恍若死去。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来。 她以为有个同伴在侧,就像是溺水的人抱紧了一根浮木,可王道容对待她的态度,仅限于搭个伙一起上路。 慕朝游知道,魏晋时期尤其重视门第,与寒门平民相交无疑于自降身份,自取其辱,为时人所不齿。 她体质特殊,王道容好奇,但一码归一码,他仍旧对她淡淡,无意与她深谈,并无任何相交之意。 她拨弄着一根小木棍,忍不住苦笑。 也无怪乎这人刻意和她保持距离,毕竟她的心思也不够光彩。 这可是琅琊王氏弟子!在这个乱世,去坞堡里当佃奴都好过四处流亡。 她前路未卜。 又何从谈起与一个古人,还是个自恃身份的世家子弟,交心做朋友呢? 第二天天边刚刚破晓。 慕朝游忧心忡忡地发现,王道容的伤口又崩裂了。 他倒是平静坦然地半跪在一棵枫树下,脊背挺拔,坐姿端正。 “你还好吗?”她低声询问。 王道容低声:“无妨。” 慕朝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你今天就不要再动了,我出去找点儿吃的。” 王道容:“怎感劳烦女郎一人。” 天气降了温,草木摇落,晨雾凝结成了白色的薄霜,霜风入捣,木叶自两人间飘落。 “你需要休息。”慕朝游冻得苍白的面色泛起一缕薄红,她固执重申。 她穿越前穿得单薄,昨天半夜篝火阴灭了,冻得她够呛,今早她才重新擦亮一根火柴又点了一堆。 擦火柴的时候,慕朝游心中凄凉,只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卖火柴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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