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子见四周无人,才缓缓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文质彬彬的脸。 他从随身竹篓中取出一包油纸包裹的草药,有些哽咽道:“郑蘅贤弟,我终于见到你了,我来给你送药。” 王姮姬足足愣了一弹指的工夫,才反应过来,“……文兄。” 那日在草场郑蘅忽发病昏倒,文砚之不知她随身携有药物,纵马赶回婆婆处,跑跌了一双鞋才将药取回。 可为时已晚,郑蘅被琅琊王氏带走了。文砚之跟王家的人来到驿馆,欲将解药奉上,又被王家二哥轰了出去。 “后来我只好在王氏庄子附近等候,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终于把贤弟你盼到了。你的病痊可了吗?这些药请尽快服下,婆婆说晚了就来不及了。” 王姮姬怔怔凝视文砚之消瘦的面孔,他下巴覆盖一层青乎乎的胡子茬儿,可见这几日风餐露宿,所受折磨深重。 枕边人尚且反目成仇,她从不以为拿根柳条结拜能成什么生死兄弟,独独文砚之这样认真,这样迂腐,这样赤诚。 “文兄明知我是富贵人家的,请得起名医,为何还巴巴跑过来呢?” 文砚之指骨蜷曲,由内而外地惭愧,“是我对不住你。贤弟那日突然发病是受我所累,我不能一走了之。” 那日下马时,他们肌肤无意中碰触了下。这一举动给她带来了困扰。后来他琢磨着,她忽然晕倒并非因为过度在意礼教之防而受惊,而是因为某种疾病。 她身有情蛊,婆婆诊断过,情蛊认主,最忌与其他异性接触。 所以是他害了她。 “你的病只有婆婆能治。你请得起天下名医,还向婆婆问诊,可见天下名医治不了你的病。又或许他们治得了,由于某种隐情和胁迫,不敢给你治。” 王姮姬听他言之有物,年纪轻轻,未进官场,一双眼睛敏锐而雪亮。 她确实被投入到一座巨大的茧房,四壁都是厚厚的墙,处处被那人掌控,阻塞了接触外界的所有通道。 前世磋磨了那么多时光,她病入膏肓,没有一位大夫将真相告知。 若非许昭容最后为了气死她透露了情蛊之事,她现在仍蒙在鼓里。 “文兄当真火眼金睛。” 文砚之羞赧内敛地垂了垂眼,其实凭从文人的直觉,答案显而易见。 她是富贵人家最受宠的女儿。 她要和未婚夫退婚。 她被人种了情蛊…… 这些线索连成串,可以料定她在家中过得并不好,甚至受未婚夫的操控。 她未婚夫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新上任的当朝帝师郎灵寂。 此人沉静内敛深沉如渊,大多数时候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暗地里却谄媚门阀、架空皇帝、逼得老师陈辅在朝廷上血溅三尺,充当门阀的庇护伞,拥护弊端良多的九品官人法,端端是恶毒之人。 他们共同的敌人。 文砚之娓娓剖析道:“从在驿馆你家人对你的重视程度来看,郑蘅兄定是家族的掌上明珠吧?想必你的婚事极重要,谁能获取你丈夫的名分,谁便一步登天。” “贤弟你倾心谁,无法预料。于是便有人动了歪心思,暗置情蛊这种操纵心智的秘药。使用此药,两人即便相互仇恨也会燃起不可阻挡的爱意,誓死相随。” 王姮姬暗暗点头,文砚之所猜测的与自己大致吻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前世她确实不知不觉就爱上了郎灵寂,错把狼主当恩主。 郎灵寂以前只是末流的皇室宗亲,因攀上了琅琊王氏才如日中天,进入朝廷中枢,乃至于控制皇帝。 在家族备受宠爱、拥有主持祠堂仪式特殊地位的她,是打开头号门阀琅琊王氏的一把钥匙。她喜欢谁,爹爹便会扶持谁位极人臣,与谁合作。 而当时爹爹看好的人是陈留王司马玖,他便施了些蛊,叫她鬼迷心窍,退掉与司马玖的婚约,转而嫁给他。 逻辑完全自洽。 那人前世娶她完全出于政治目的,没有丝毫感情,婚前他小意温柔,婚后他就像变了个人,对她敬而远之,相敬如冰,在外私养白月光外室。 “文兄分析得在理,乃真知灼见,但……” 她心中感念,又有一分怀疑。 梅骨先生文砚之忠心于帝室,对门阀深恶痛绝,却对她这门阀之后真心相待,屡屡舍命襄助。这种深厚的情义,已不是简简单单的结拜能解释的了。 “难道时至今日,文兄还想拉拢我去你们的阵营吗?” 她就算再恨郎灵寂也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阶级,背叛在外拼杀的哥哥,背叛为她殚精竭虑谋划前程的爹爹。她身上留着琅琊王氏的血,永远姓王。 文砚之被她质问得一惊,连连摇头,“不,贤弟与我立场不同,我能理解。” 人与人的思想和出身天差地别,他可以为了天下寒门公道抵制门阀,她同样可以因为父兄血肉之恩维护门阀。 与其说他对门阀仇视,不如说他恨门阀占据了天下大量财富,朝中真正的蠹虫是那些为了私利只手遮天的权臣。 她要退婚,而他要为老师陈辅报仇。 某种程度上,他们面临着一位共同的敌人,目标一致,所以可以不计门户私怨跨阶级合作。 “上次贤弟在草场问我能不能帮你退婚,我当时觉得荒唐,现在想来确实能帮到你。” “郑蘅兄堂堂名门,有父兄袒护强家族庇佑,迟迟退不了婚,因为那看不见摸不着、疼起来要命的情蛊吧?婆婆帮你拔除了就是。” 王姮姬诧然,上次与文婆婆谈话尚没有拔毒的指望,此刻文砚之胸有成竹似的。 “真的吗?” 文砚之笃定:“是,婆婆和我研究了多日你身上的情蛊,有八成把握了。” 王姮姬呼吸微紧,天知道这几日她如何把郎灵寂当解药,实在忍不住了就去见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如果她体内没有情蛊,退婚只是一句话的事。即便朝政那边难以交接,爹爹和哥哥也定会想办法渡过去。 鼎盛如琅琊王氏,只有旁人来依附,没有依附旁人,实不必看任何人脸色。 她怕这缕希望落空,“文兄这般帮我,想得到什么回报呢?无妨明说。” 这人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示好,如果文砚之想交易什么,她反倒安心些。 文砚之纠结了片刻,“实不相瞒,小生本来是求回报的,如今不成了。” 他的初衷是面见太尉王章,与王章谈科举制的优越性,希望得到豪门的支持,使陛下真正君临天下。 可由于竹林被查抄,寒门后备力量死伤殆尽,他自己更是被打为六品下才,恐怕今生与仕途无缘。 “郎灵寂使我的授业恩师在朝堂上悲愤自戕,作为弟子我心中愤恨。帮助贤弟你退婚,搬倒郎灵寂,为恩师报仇,算是我的一点点私心吧。” 王姮姬稍稍放心,他帮她彻底拔除蛊毒是一份大礼,她只有确定这份大礼对王氏无害的情况下才敢接。 从前是她一个人孤身与那人打擂台,屡战屡败,而今有了文砚之,集合两人之力量与智慧或可突破重围。 只是他们这组合着实奇怪,两个阶级互相对抗的人,居然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心。 文砚之瞥向王姮姬,见她目光清亮,当真一枝桃花蘸春水,美丽不可方物。但她眉眼间总笼罩着一层病翳,肌肤也是病态的白。 外面谣言都传他们二人有私情,王小姐背弃权臣未婚夫,移情别恋于一个寒门,文砚之脸色微微泛红。 “治病之事不宜迟,莫如郑兄现在就跟我去吧。” 王姮姬应了,这几日郎灵寂不在,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将守在门外的桃根叫进来,交代原委,桃根大惊,“什么?小姐,您又要跟这个寒……这位公子走?老爷不会答应的。” 王姮姬告诉小丫头,“所以要先斩后奏,你帮我禀告爹爹一声。” 说罢招呼了文砚之,甩开大批王家侍卫,从酒楼的小后门悄悄离开。
第016章 撵蛊 二人是暗中溜出来的,离了酒楼小跑一段,各自出了层汗。 文砚之身子骨尤其弱质些,弯腰扶膝喘息良久,“……与郑贤弟出来一趟可真不容易,跟做贼似的。” 王姮姬亦气息不匀,父兄都不喜她与寒门交往,若不用这般办法甩赖逃出来,恐怕她还得回家学闺训。 “对不住,委屈文兄了。” 细想来,她前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循规蹈矩的高门主母,蓦然这般无拘无束的疯跑,一番从未体悟过的滋味。 文砚之用手帕擦了擦汗,对她笑盈盈:“大家族既是庇护也是束缚,小生万万适应不了,还是独自一人在山野比较潇洒,正是‘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王姮姬瞧他口是心非,本有济世之志,今生再无做官机会,才装出一副崇尚自由的隐者模样。实则他内心苦闷,并非像三哥王潇那样真爱游山玩水。 “文兄又掉书袋了。” 当下不就这话头深谈,二人雇了一辆豪华又舒适的马车往郊外文婆婆的居所去,钱款自是阔绰的王姮姬付。 文家婆婆早知她要来,备好了针灸等物。上次一别原本约好七日后再行治疗,耽搁了这么多日。 婆婆号她的脉,脸色越来越黑沉,“不对,怎么吃了这么多撵蛊的药,那东西反而越来越强了呢?” 问她,“我给你的那张药方子,这些时日可按剂量认真服用?” 王姮姬确认。这期间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她在草场意外昏迷曾被再次喂了一颗糖,等再醒来欲呕时,糖已消化得无影无踪了。 文砚之敏感问:“郑贤弟,‘糖’是什么,你中毒的根源?” 王姮姬低声答:“是。” 越是甜美好看的东西越容易蛊惑人,她小时候吃药怕苦,长大了依旧有这毛病,是那人将安神保健的药物做成了糖果模样,使她轻轻松松服下。 后来才知道那里面的东西不是安神保健的,被掺了情蛊。 婆婆恶寒,“高门大户原也是人心鬼蜮,做这等见不得人的隐私事。” 又痛骂道:“给一个刚及笄的姑娘下这种药,心肠完完全全黑的!” 文砚之曾与豪门大户较量过两回,深知那些权贵的手段,他们连国都敢窃,暗中给一个姑娘下情蛊算得了什么。 他深为顾虑,“郑贤弟又吃了那东西,婆婆的药方定然失效了。这些日的情蛊催动之苦,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王姮姬耻于启齿,自是把那人当成了解药。 情蛊的那一端系的是郎灵寂,作为解药,他很好用,她看一眼甚至闻闻他身上寒山月的气息,便能安神康健。 情蛊果然是情蛊,旨在强制性地将一对男女结合在一起。只要她乖乖地和他相伴,情蛊可以说对她半分威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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