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君心难测 “阿姐未出宫时,常在此处与朕下棋,那时,父王就在东堂与近臣议事。” 太极殿西堂,皇帝斜靠在罗汉床上,抬手指向窗外东堂所在位置,他面前摆着一副四角镶嵌红宝石的象牙棋盘,对面坐着殷玄。 两人手中各执冷暖棋子,已对弈两局。 “算起来,阿姐也称得上是朕的半师了。” 殿堂四角燃着昼夜不息的长明灯,空气中浮动着淡淡药香味。 “当年,朕还是个毛头小子,阿姐也不过十岁出头。” 忆起幼年往事,皇帝面上露出笑容,饱含温情,又带一丝往事不可追的惆怅。 殷玄亦似有所动容,从怀里掏出一把齿梳,放到棋盘一边。 梳子是最普通的红木材质,原本明快的红在时光锤炼和手指摩挲下,沉淀出温润的蜜棕色。 “母亲也常说起宫中的日子,这把梳子是她从小所用,嫁到纪州后,亦时时带在身边。” 皇帝的目光掠过那柄木梳,瞬间明白了殷玄的意思。 宫中贵人所用的梳子,或嵌有珍珠、玛瑙、翡翠等贵重玉石,或装饰犀角、玳瑁、象牙等稀罕物,长乐公主所用的梳子却简陋至斯,与宫女的没什么两样。 看来,姐弟情、舅甥情的感情牌是打不得了。 “既是阿姐心爱旧物,从风快些收好。” “是。” 殷玄心中冷笑一声。 这把梳子,便是羽朝皇室苛待母亲这位庶出公主的证据,只消放在桌上,就是对皇帝温情追忆的无言讽刺。 殷玄早就从母亲处得知,皇帝的棋艺乃是先帝亲手所教,皇帝说母亲是自己的半师,不过是夸张旧情以拉拢他罢了。 这样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殷玄将梳子郑重收回怀中。 “陛下,该吃药了。” 皇后裴氏亲奉汤药,从殿外走来。 殷玄立刻起身行礼。 “陛下每日用的药,从煎熬到入口,哀家都得盯着,否则不放心。”皇后向殷玄解释,又转身面向皇帝。 “来,陛下,喝了药,奴家就退下,不打扰你们舅甥感情了。” 皇帝今年不到五十岁,面上依稀可见当年俊朗之姿,只是鬓间华发早生,又兼体弱多疾,一年中竟有半年时间离不开药。 空气中飘起苦涩的药味。 “朕自己来就好。” 皇帝伸出手,想要接过药,被裴氏不客气地推回。 “陛下,坐好,让奴家来。” 裴氏明艳的脸上,露出似嗔似怒的表情,她干脆利落地取出软垫,塞在皇帝腰后,又扶着他靠坐好。接着,端起剔透的白玉盏,用勺舀了药汤,一勺勺喂到皇帝口中,并时不时取出帕子擦拭皇帝的嘴角。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不疾不徐,显然是重复过许多次了。 都说这位平民出生的皇后,心机了得,狠辣歹毒,自她入宫,皇子接连夭折,只有她所生的儿子平安长到了九岁,被立为太子。 本以为皇帝与她会有龃龉,目下看来,帝后二人倒当得起“鹣鲽情深”。 殷玄立在一旁,目不斜视。 待皇后走了,皇帝唤他坐下,重开一局。 一边下棋,一边谈心。 “失去史将军,朕心甚痛。” 皇帝头也不抬,落下一子。 殷玄立刻请罪。 “臣与史将军交情泛泛,实难劝解。终究是臣无能,害陛下损失良将。” 皇帝摆摆手。 “从风,你是朕的亲外甥,朕又怎么会怪你呢?” “说到底,这条路也是他自己选的。朕已下旨,史将军的两个弟弟,入中领军任职,史父追封千户侯,希望多少能弥补瑞王造成的伤害。” “陛下深恩,史家定能明白。” 对弈数局,皇帝赢多负少,情绪高涨。 “听说,前些日子,整个京城的马车都叫你买完了?旁人想要租个马车,都租不到。”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其实不是买,臣没那么多钱,不过是租了个把月。臣自知此举轻狂,还请陛下赎罪。” “人不轻狂枉少年,一掷千金为红颜。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咳咳。”皇帝说着,又轻咳数声。 “租了这些马车来,再转租给城中百姓,唯独不租给那位卢小姐,如此大费周章,可见对她极为上心。” 此刻的皇帝,就像一个关心外甥婚姻大事的寻常舅父。 殷玄垂眸去看指间的棋子,淡淡道。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偶遇,若不用些心思,如何觅得佳人。”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轻浮,像极了城中王孙公子的做派。 皇帝笑一笑,“前些年,你跟那柳家那小子,为了个歌女大打出手,怎么,如今移情了?” 殷玄放下手中棋子,“旧人虽好,新人犹胜。” 皇帝点头,“卢家如今虽人才凋零,到底是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女儿不会差。从风若真心喜欢,朕自可为你指婚。” 殷玄抬眸,迎上皇帝探究目光,片刻后忽然直起身子,单膝跪在地上。 “还是舅父疼我。从风如今正想徐徐图之,待时机成熟,还请舅父做主指婚。” 先前提到他母亲,便摆出梳子以示不满;如今听说要赐婚,又欣然下跪。称呼也从陛下改为一口一个舅父,为了一女子,可谓“前倨而后恭”。 想到这里,皇帝心头一松,笑着叫他起来。 下完最后一局棋,日头已经偏西。 殷玄起身向皇帝告辞,皇帝赏赐了些许财物,又叮嘱他返回纪州路上当心,殷玄一一应下。 走到殿门口时,皇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他。 “朕听说,你对瑶光寺的人鱼传说颇感兴趣。从纪州回来,你可去朕的无极馆看看,那里,资料更多。” 殷玄微怔,随即躬身谢恩。 薄暮时分,空中橘红色余晖渐渐散去,天边透出淡淡蓝紫色,给眼前的一切都涂上了一抹冷色调。 背街巷上的这家茶馆,门头极小,掩映在巨大的芭蕉扇叶后,稍不留意,就会错过。 这里不设客厅,只有六间小小雅间,南北各三间,对称排列,仅供寥寥几个熟客使用。 向北的三间,窗户斜对着静嘉堂,正好可以看见门口进出情况,而茶馆的窗户被芭蕉叶遮挡,从外面很难看清里面情形。 此刻,殷玄和柳季景正坐在这里喝茶。 袅袅水汽自杯面上升,逶迤拖拽在空气中,扭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又无声无息的消失。 “今日面圣如何?我预测的话题,准不准?” 柳季景声音隐含笑意,带一丝漫不经心。 殷玄清冷的嗓音响起。 “不愧是阿季,三个话题,全中。先提母亲,打感情牌,接着是史将军,再然后,便是车行之事。” 柳季景伸了伸懒腰,身子向后,斜斜靠在椅背上。 “我就说吧,放着好好的近臣不用,非要你一个纪州人暗查刺客,美其名曰皇室丑闻不可外扬,不过是为了看你在京中有无势力。” “见你没有头绪,仍不放心,又说已查明刺客是史将军,叫你去劝说。” 殷玄将小巧青瓷茶盏握在掌中,摩挲把玩。 “史将军不听劝,凄惨死去,陛下固然痛心,但若我劝说成功,反而招致陛下忌惮,认为我与京城官员过从甚密。” “说出车行之事,不过是提醒我,在这京城之中,没什么能瞒过陛下。” “主公今日这一出’前倨而后恭’,甚是高明。越是暴露出缺点,越是叫陛下放心哪。” 殷玄唇边微弯,扯出一抹讥笑,“阿季有经世大才,早就揣摩透了圣意。陛下却不知,殷某对他连家的残山剩水,毫无兴趣。” 说着,目光移向窗外,看向北方。 柳季景瞬间坐直了身子,难得露出严肃表情。 “属下知道,主公心念旧土,志在克复神州。” 窗外隐约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还有车轮驶过石板路发出的骨碌碌声音。 到了学堂下课时间,静嘉堂的门打开,高门贵女们一一坐车驶出。 殷玄的目光转向那处,专注地看着,直到视线中出现一辆熟悉的小车,车顶是低调的青灰色布幔,刚修好的车轮刷了一层新漆,从静嘉堂门口的灯笼下驶过时,晃动的车帘露出一抹缝隙,缝隙中车内人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待马车驶过,殷玄收回视线,柳季景才再度开口。 “不过,主公可知,羽朝南迁已近百年,就连皇帝陛下都放弃了收拾旧山河的想法。这一年来,我瞧着京中子弟,大多奢靡享乐,不堪驱使。” “先人尚且面北而泣,后人却只顾吟风弄月,惜哉!悲哉!” 殷玄的目光变得幽深。 “东洲军旧人,调查地如何?” 柳季景身子前倾,压低声音。 “自卢循将军去后,东洲军便名存实亡,至今已消亡近六十年。他们的后人大多仍生活在曾州,或流动至曾州与奚族、迟国的交界处。有部分人参军,投身在曾州刺史盛珍奇麾下,还有一部分人失去土地后,加入流民军团,靠打家劫舍度日。” 自从羽朝南迁,原本北方的土地被奚族和迟国一分为二,西有奚族二十六部众,为游牧民族,在短暂的建国后分崩离析,恢复部落联盟制;东有迟国,自东北方向而来,沿袭羽朝的文化官职,建国已有八十余年。 其中,殷家所在的纪州与奚族接壤,曾州则处在羽朝最北端,大半地界与迟国隔赤水相望,另有一片山林连接奚族。三方交界地带,大大小小的流民团始终存在。 “不过,无论他们以何营生,这些人仍会去卢循将军墓前祭拜。也难怪,当初他们的先人南迁来此,多为无地无钱的平民,是卢将军向先帝上疏,力陈要给他们分置田产、建造房屋,才让他们真正有了立足之地,得以成家立业、繁衍子嗣。”
第21章 戏院惊魂 不知不觉,殷玄走了已有半月,这一年的夏天也迎来了尾声。 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在仅剩的日子里尽情释放热情、燃烧生命。 接连下了三日雨,水势渐涨,不时有周边浮桥被水淹没的传闻,就连京城的护城河都达到了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高度。 这一日终于放晴,卢筠清一大早就收到盛念纯遣人送来的信,邀她去戏院看戏。 原本也叫了裴云舒,可惜她临时被皇后叫到宫里聊天,便只剩卢筠清和盛念纯一同前往。 临出门时,小白忽然咬住她裤脚,不住摇尾,似是哀求带上它。卢筠清心有不忍,想到盛念纯也是喜欢狗的,就抱它上了车。 街道两边的树叶被连日来的雨水冲刷得无比干净,油亮可爱,树下是湿漉漉的草丛,草丛中点缀着蓝紫色的牵牛花、粉色的樱草、黄色的月见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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