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前途渺茫啊,只是他心中埋下了隐忧,并不足为外人道也。 蔺祈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刚从河北道回来就来我这里?” 谢徽笑道:“害,不是恰好看到翰林官去西六州主持乡试吗?我想我哥了,如果我是翰林官就好了,也可以去西六州走一走了。” 蔺祈叹息道:“汴京迁去西六州的军户着实不少,同名同姓的亦不在少数,少不得仔细查验一番,一来二去就费了些功夫,你也莫急,终归会寻到的。” 谢徽抓锄头的手微微一紧,他倒不是急,而是生怕他最后找到的只是……罢了,不想晦气的事儿,阿兄一定会好好的,他拼着命挣下这份家业,不就是为了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吗? 如今好日子是有了,可是面对空洞洞的偌大府宅,他确实更喜欢待在军营里,军营里人多热闹。 蔺祈知他只是想家了,也不戳破,只命人取来最烈的烧刀子,与他对饮了起来,将军配烈酒不正相宜吗? 谢徽没有多想,一口饮下,咳咳……呛的脸都红了,平息半晌后,他喘着粗气道:“未料相公如此豪爽。” 蔺祈也被烧刀子辣得喉咙一紧,只是他能装,一张脸虽然微微泛红但依旧是从容淡定的模样,甚至他还能抽出功夫来问谢徽道:“你饮不了烈酒?” 谢徽果断点了点头道:“九酝春就可以了。” 蔺祈从善如流,命人将烧刀子撤下去,换了九酝春来。 二人饮至深夜,蔺祈突然说道:“你这次在河北道露了大脸,治得兀目人嗷嗷叫,又加上平定南疆的功绩,官家有给你封公的意思。” “嗯。”谢徽淡淡道,反应十分平平。 蔺祈疑惑道:“你不开心?” 谢徽轻轻摇了摇头道:“君王赏识是我等之幸,怎么会不开心呢?” 夜已深,谢徽饮罢最后一口九酝春,起身告辞。 御街之上,空旷寥落,月影稀疏,谢徽骑着马慢慢往家的方向溜达,其实那也算不得家,只是他的宅子,这次封赏下来估计还得换地方,换更大的宅子。 他真正的家在汴京府界,有一排青砖房,年少的时候母亲曾经说过,将来他们弟兄三人每人分两间成家立业用,可是后来战事频频,父亲战死了,二哥也战死了,侄子们也战死了,家里只剩长兄长嫂和他。 刚刚在蔺府的时候,蔺祈问他为何都要封公了,还不甚开心的模样,只是他心里觉得,纵然封公也换不来大齐什么安宁日子,那封公不过是一人荣辱,何足挂齿?北面的兀目人虎视眈眈,西面的羌人与西北的西秦人亦在边境窥伺着,仗打来打去,民生越来越疲敝,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些许酒意,枭声一略而过,爪牙自栖寒枝,站在这里向北望,能隐约望见九重宫阙巍峨耸立的檐角,他年少时就爱站在此处眺望,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朝天阙。 那时候这片还是林氏的纸砚铺,新科进士们从东华门出来打马游御街,必会路过此处。 引颈观望凑热闹的人交头接耳道:“收复燕云十六州算什么,科举登甲及第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谢徽不解,这天下难道有比流血拼命还要大的牺牲和贡献吗? 终于有一日,他和三五个好友进到汴京城里来,恰好赶上新科状元领着诸进士游御街,打头的他忘了是谁,只记得是个须发发白的干瘪老头,但第三个人他印象十分深刻,不仅因为那年的探花郎年轻貌俊,更因为那人娶走了他心头上的姑娘。 而今这一片铺子早已不姓林了,他也渐渐离年少的时光越来越远。 谢徽心头微涩,他并未回将军府,而是直接打马去了城外府界处的家。 青砖瓦房如今灰扑扑的,先前兄长去新边屯田,这里的房子被官府收了回去,后来他又从官府那里赎了回来,屋子里空荡荡的,连棉被也是后来置的,他没在汴京的这段时间,亦没派人来打扫,被子微微有些发潮,有股淡淡的霉气,他也浑不在意,倒头便睡。 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他才昏昏然醒来,去庭中的井里打了水来净面,屋檐下的砖墙上还有一道道划痕,那是兄长每年大年初一都要给他量身高,那时候二兄总爱臊皮他:“呀呀,等咱们家老三长成七尺汉子,就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啦,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白的还是双眼皮的?叫阿娘提前给你留意着。” 二兄明明自己还没媳妇儿,偏偏爱逗他,每次将他逗的面红耳赤才罢休。 如今的院子岑寂的不像话,喧嚣热闹却仿佛还像昨天的事儿。 “将军。”他的副将寻了他许久才找到这里来。 谢徽点了点头吩咐道:“买几只鸡放在院子里吧。”叽叽喳喳的热闹。 副将点头,转身就去办,他自己出去买了些祭品和黄表纸去祖坟祭拜了一圈,许久未清理,祖坟上杂草丛生,藤蔓和些不知名的小花尽情的野蛮生长。 清理祖坟上的草是不能动刀的,动刀不详,谢徽自己用手拔,前几天这边才下过雨,所以并不难拔,拔着拔着,他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立在一处木碑旁,上面稀稀拉拉写着:“吾弟谢老三之墓,兄长泣立。”碑文写的甚不规整,歪歪扭扭的,甚至还有几个错别字,‘老三’附近有涂抹的痕迹,显然之前写错过,可是这两个字基本都认识,连没上过学的庄稼汉都会写画,显然不是因为这两个字写错而涂画的,他抬头数了数坟头,这座坟头略小,就在二哥的坟旁边,显然这个谢老三是跟二哥一个辈分的,那……这就是他自己的坟? 谢徽怆然一笑,原来阿兄以为自己也死掉了,这才立了个衣冠冢。 谢徽伸手想把坟刨开,里面兴许还有他旧时的衣物呢。 “哎!哎!你这人怎么这么缺德,大清早的来刨别人家祖坟!”突然有个人跳出来大声嚷嚷道。 谢徽抬头一看,是个穿着青布衫的道士,风尘仆仆的,头上别着一根桃木簪子,手中拿着一方罗盘,一副江湖术士的模样。 谢徽将布兜里的糕点掷过去几块道:“刚祭完祖,还新鲜着,你拿着赶紧走吧,这是我自己家的坟地。” 岂料那道士又将点心塞回了布兜里,他恭敬道:“阁下是贵人,阁下祭祖的点心我可不敢享用,是会折福的,不过,纵然是自己家的祖坟也不该刨啊,这多丧心病狂?” 谢徽:“……这坟是我自己的,活人立什么死坟?”说着,他摇了摇头继续挖坟干活。 道士却来了谈性,坐在谢徽旁边看谢徽挖坟,他手中时不时拨弄着罗盘,半晌之后出言道:“此处阴宅呈凤凰展翅之象,子孙后代多出将相。” 谢徽继续闷头干活,看都不看他一眼。 “啧啧,着实了不得。”那道士叹息道,“老道看风水这么多年,愣是没见过这么好的风水,你们家啊两年之内必出状元郎。” 谢徽道:“你要不吃布兜里的点心,我的马鞍旁挂着个干粮袋,里面有几张干巴饼子,你凑合两口?” 那道士突然炸毛了,他有些生气道:“你不信我说的?觉得我是在骗人?” 谢徽默不作答。 “好吧,虽然我是骗过人,但这次说的是实话,我也不是什么人都骗的。”那老道不服气道。 谢徽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你难道就看不出来吗?我们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后代在那里。”他指着身后的侄子们的墓说道,“你让我家小子们从坟里跳出来考状元吗?他们可都不识字的。” 道士拧眉半晌奇怪的说道:“观阁下面相大富大贵,并不像绝嗣之人啊?你说说八字,我算一下。” 谢徽继续埋头苦干,并未搭理他。 “你且说你是不是午时出生的?”道士观了半晌风水又继续缠着他问道。 “是午时出生的又怎样?不是午时出生的又怎样?”谢徽问道。 “你若真是午时出生的,命中该有一子,你也说了,你挖的是自己的坟,你看看这个风水走向,你站的位置位于凤凰心,四面八方的风水皆由此处引动,你的父兄们不贵,侄子们也不贵,你贵,你身后这些坟都不正对着你,可见里面没有一个是你儿子,都是你的侄子吧。”老道侃起风水来头头是道。 谢徽却不想跟他瞎扯,他这辈子不打算成亲,对男女之事亦没什么兴趣,哪里来的子嗣? 老道好不容易看到一块好风水,他不禁说道:“别的我也不多说了,等你们家开烧尾宴时请我吃顿素斋即可。” “好啊,等明年揭金榜的时候,你再来找我吃斋宴,我叫谢徽,别走错了门。”谢徽说道,他把坟刨开了,里面是个骨灰盒,盒子里果然放着他旧年的衣物,已经有些糟烂不能穿了,谢徽微微有些遗憾,可还是把骨灰盒抱了起来,若干年后铁定还能用的上,不能浪费了。 老道跺跺脚道:“那我就瞧好了。” 谢徽把布兜里的点心放在骨灰盒里,抱着骨灰盒翻身上马走了,这个骨灰盒暂时可以给小鸡崽做食槽,军营里那帮糙汉哪里会喂鸡?少不得他自己亲自张罗。 谢徽沿途碰到了临安侯府的车撵,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暗道一声晦气。 偏偏他不主动招惹人,旁人倒来招惹他,谢靡见他抱着骨灰盒,掀帘问道:“镇北将军找到兄长了?” 谢徽冷笑道:“托侯爷洪福,我兄长若回汴京至少得八抬大轿,难不成是你自己看上了这骨灰盒?”他晃了晃手里的骨灰盒道,“这可不能给你,得给小鸡做食槽呢。” 谢靡当初也是探花郎出身,但论耍嘴皮子依旧耍不过谢徽,被谢徽怼脸骂,弄了个没脸。 互相觉得对方晦气的两个人,一打照面便不欢而散。 汴京的风起云涌丝毫没有波及到熙州。 谢壑手里提着考篮和铺盖卷,旁边是送他进贡院的家人和师长。 陆恪微微笑道:“放轻松些,发挥出你日常的水平来就好。” 谢壑点头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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