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揉了揉脖子,走到她的身旁,看着眼前这条静谧的河,扬了扬下巴道:“你给我看了那样多你的事,最后却回到了这里,这里是哪儿,对你来说这样重要吗?” “这儿,是我的来处。”怜心指了指大河的上游,“我啊,就是顺着这条河,来到这世上的。” “怎么听着这样神神叨叨的。”宝珠不解地歪了歪头。 怜心见状,咯咯笑了起来。 她身影也随着笑声渐渐虚幻。 幻境在宝珠眼前消散,一轮仿佛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悬在她的头顶,她看着眼前干枯见底河床,与怜心的幻境中一对比。 宝珠疑惑道:“不就是这条河吗,还能生出人来不成?” 怜心不算厉害的女鬼,但宝珠也不愿违背她的承诺,既然答应了鬼,就要尽力去做。 若是背信弃义,等到她也死了,万一再与怜心相见,怜心指着鼻子骂她是个骗子多不好。 宝珠沿着干枯的河床溜溜达达地向上游走,去往怜心指的方向。 不过她才走了几步,便看到了小泉村的踪迹。 隐约还听到了一点张鹤的嚷嚷声。 鬼打墙一般,宝珠明明是从小泉村中走到河道旁与怜心相遇的,方才似乎又被怜心送回了来时的路。 小泉村中已不像他们刚刚踏入此地时那般寂静,张鹤的叫嚷声,小孩儿的尖叫声,裴璇玑的安抚声夹杂在一块儿,隔着老远便震得宝珠耳朵直抖。 “怎的这样热闹。”宝珠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 踏入小泉村后,宝珠跃上了屋顶,偷偷地摸到了热闹的正中心——村里看起来最好的一户人家中。 张鹤正拔萝卜般从地窖中将一个又一个浑身泥巴的小孩儿从里头拎出来。 小孩儿们跟胡萝卜精似得,每张脸都又黄又红,出了土一边拳打脚踢,一边扯着嗓子开始嗷嗷叫。 地窖旁的裴璇玑一张圆白脸上全是汗,安抚了这个又安抚那个,急得团团转,擦汗时又抹了一脸黄泥,像个白萝卜精。 宝珠看得心里头直乐,再在院中一找,发现李挚束手束脚地站在角落中,无措地看着一院子的萝卜。 这是李挚罕见失态的场合,宝珠看着他无语的表情,闷笑不已,差点从屋顶上滚下来。 还好院中的孩子们声音太大,没谁注意到屋顶上的宝珠。 张鹤终于将地窖中整整七个孩子拔了出来。 他掏了掏耳朵,对着原本就在地上的疤脸乞儿叹道:“你从何处捡了这么多小鬼,竟然还养活了。” 这些小孩一出土便齐齐看向了他,显然他是这个小团伙的中心。 疤脸乞儿冷笑道:“天师不想着把我们卖了,竟然还关心起这个来了。” 裴璇玑正慌乱地将脚从小孩们的手中拔出来,制止他们啃她靴子的行为,闻言奇道:“哪儿的天师也不卖小孩啊。” 疤脸瞥了她一眼,表示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这为首的疤脸乞儿油盐不进,浑身都是为了生计摸爬滚打后的痞气,又生得瘦小,打也打不得,骂他他回骂的更凶,张鹤与裴璇玑与他在太阳下斗了半刻钟的嘴,半点小泉村与小孩们的消息都不清楚,自己反倒热得要烧起来。 这时,站在一旁的李挚冲张鹤招了招手。 张鹤耷拉着脸走过去道:“怎么?” “你与裴天师捡两个大一点的,分开避出去问,我守着。”李挚道。 “我们都热糊涂了,你怎么不早说!”张鹤埋怨道。 李挚不吭声。 张鹤回头,与裴璇玑一人拎着一个大小孩儿走远了。 剩下一院子的小孩儿没了目标,七八双眼睛一齐看向了一言不发的李挚。 他们的嘴已经要张开,可见的聒噪声即将向李挚袭来。 李挚不过迟疑了一瞬,赶在他们出声前从褡裢中掏出了一把他昨夜连夜绘制的符咒。 一连数道啪啪声,几个小孩挨个被他贴了一道符,全部昏昏沉沉地安静了下来。 李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外头不远处,张鹤与裴璇玑分别审问一个大孩子。 张鹤沉下脸,对眼前满脸警惕的大孩子道:“你们头儿,偷了我的东西,还想要袭击天师,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吗?” 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儿闻言咧嘴一笑,轻视道:“我们不是想袭击你。” 他压低了声,凑到张鹤耳边道:“我们是想杀了你。” 他看向张鹤的眼中全是戾气,让张鹤毛骨悚然起来。 这么大点的孩子,将将长到张鹤胸口的位置,满眼杀意,平静地说着要杀掉几位天师。 张鹤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更不知,是这该死的太阳让这群小崽子变坏了,还是他们原本就是一群长歪了的小孩。 张鹤凝神看着眼前孩子的眼睛。 片刻后,他笑了笑,说道:“偷鸡摸狗便偷鸡摸狗,装什么,见过血的人,眼神不是你这样的。” 说着,他俯下身子,将脸凑得与小孩儿极近,淡淡道:“是我这样的。” 小孩儿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垂下视线,强撑道:“天师杀人,再正常不过了。” 张鹤冷笑一声,讥讽道:“才断奶的小崽子,满嘴天师杀人,上辈子瞧见的吧。” 小孩儿不忿,正要反驳,张鹤不耐烦道:“我问,你答,不然天师现在就杀人。” 小孩儿闻言一颤,低下了头。 张鹤心中松了一口气,问道:“小泉村中人哪儿去了?” 小孩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狐疑地开了口。 从这小孩儿的口中,张鹤听到了有关江北府干旱的另一面。 大约一个月前,江北府周围的村庄便陆陆续续有人朝南朝北,试图离开家乡,逃难去。 刚开始时,只是某天村民们醒来,发现隔壁人家全家不见了的程度,随着天气越来越热,仍然不见下雨,逃难的人潮逐渐发展到一族人一块儿逃,一村人一块儿逃,几个村的人一块儿逃。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若不是家中无粮,官老爷又只愿意吝啬地施舍一口狗食,谁也不会放弃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与祖宅,背井离乡地逃往远方,做一个没有身份的流民。 小孩儿仰着脸,冷笑道:“我们家破人亡逃往南边,城里的老爷们每日仍然吃香的喝辣的,运水的车、运粮食的车天天往我们眼前过,凭什么我们一口也吃不上?” 流民中,便有人起了心思。 有人召集了数十壮年男子,劫杀了押送的士兵们,抢了运往江北府、画了法阵、载着无数粮食与水的车。 他们抢了东西,四散而逃,欢喜于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可这些穷苦人家,谁都没有见过法阵,不知道那东西是怎样运转的。 士兵们前来为同僚复仇了,他们浩浩荡荡地从城中出发,队伍中的天师坐在马上,手中拿着罗盘,将动手劫车的流民从山沟沟里、从深林中,一个一个揪了出来。 士兵们将这些流民的人头割下,堆成京观,矗立在北上南下的必经之路上。 流民们骇破了胆。 他们不敢再动歪主意,只埋着头往南、往北拼命地逃。 越远离江北府,空气变得越湿润,可以果腹的东西也越多。 流民们觉得他们终于活了下来。 可并没有。 与江北府接壤的府城、县城,都派出了士兵,驱赶这些好不容易才从江北府逃出来的流民。 因为朝廷并未下旨,让周边府县收容流民,这些流民明明户籍在江北府,如何能流动到仙渡、宛平、岭南? 不合规矩。 周围的府县也没有多余的嚼头匀给流民,他们多在外头待一天,就如同蝗虫一般,将地上走天上飞的,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吞下腹。 这都是周围府县老爷们的私产,如何容得这些贱民糟蹋? 这些好不容易才逃出江北府的流民们,又被士兵们赶着往回走。 一路上,流民们卖儿鬻女,易子而食,回到江北时,已经十不存一。 小孩儿的眼中流下泪来,他狠狠地对张鹤道:“你既然是天师,手中便沾着我们的血,你问小泉村中的村民哪儿去了,你假惺惺地问什么呢?死了!都死干净了!” 张鹤僵在原地,被小孩儿诘问地哑口无言。 是了,今早上头忽然下令,封闭城门,不许进出,是因为被驱赶回来的流民们终于回到城下了,老爷们怕流民们冲击城门,这才下的令。 半晌后,他才轻声道:“你们这几个小孩,又是如何聚在一块儿的,竟然还未饿死。” 竟然还未被饥饿的流民们吃掉。 说道这个,小孩儿眼中终于有了另一种情绪,他骄傲道:“是因为我们头儿,刀疤,他有法子,他带着我们一块儿……总之我们能养活自己。” “你有没有随着流民们北上南下?” 小孩儿眼神闪躲,道:“我一直跟着头儿,他一开始便说不要去,流民那些事,都是我们捡来的小六告诉我的。” 张鹤长叹一声,知晓最多也只能问到这儿了。 他有心对小孩儿解释,今日是他在江北府走马上任的第一日,他说的那些事与他张鹤半点关系没有。 可这话解释了又如何呢,更像狡辩多一些。 张鹤拎着这小孩儿回去时,与同样问完话的裴璇玑对上了一个眼神。 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无措。 小泉村中究竟有没有异事,他们还尚未知晓,可小泉村中的大麻烦,已经被他们沾手了。 回到九个小孩儿躲藏的小院中,张鹤对着李挚连连叹息,半晌没说出一句话,只是将身上所有的吃食都掏了出来,递给已经摘掉符纸,行动自如的刀疤。 见状,李挚与裴璇玑也掏空了背囊,拿出了预备的干粮与水。 “省着点吃,下回出来我再给你们带。” 张鹤唉声叹气地嘱咐道。 刀疤狐疑地接过东西,低下头仔细地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 “今天早上出门才带上的。”裴璇玑解释道。 “你们到底想干吗?”刀疤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我们不想对你们做什么,只是接到任务,来此处巡视,找寻可能与干旱有关的异事。”裴璇玑柔声说着,“若是干旱真是因为妖鬼而起,便有了解决的办法,对你们也是好事,你若是知道什么,能告诉我们吗?” 刀痕平静地看着裴璇玑,点头道:“若是有,我们会告诉你们。” “那好,下回我们再带吃食过来找你。” 也不算一无所谓,这次的巡视结束,三位天师带着沉重的心思回城了。 他们走后,刀疤来到了小泉村的最高处,一动不动、阴恻恻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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