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望望外面的雨水。 倒也不全是假话。 这样的时节,阴湿起来,怕是连骨头都要疼的。也是可怜。 “婆婆,婆婆。”一旁的越冬连着唤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一回头,就见姜长宁的目光,已经不动声色落在她脸上许久了。眼底晦暗,不知在作何想。 她忙赔了个笑:“江公子的腿伤,近日来是稍加重了些,或许是心急走路,不小心磕碰了,也是常有的。” “严重吗?” “尚好,江公子的底子好,老身回去再斟酌一番用药,想必可以无碍。” “那就好。王府库房里的药材,你随意取,不必来问过本王,若是没有的,便支了银子上外面买,本王会知会账房。总之,力求不要留了病根。” 姜长宁的脸,在阴雨的天光里半明半暗,神色亦看不分明。 停顿片刻,才又轻声道:“全仰仗您了。” 慌得老郎中急忙起身,长作一揖:“殿下这样说,可要折煞老身了。老身虽不敢打包票,但定当尽力一试。” …… 将老郎中妥当送出去,越冬折返回来,拿手试了试桌上茶壶的温度。 “有些凉了,奴婢去换一壶吧。” “不用,”姜长宁揉了揉眉心,“给晋阳侯府的礼,备上了吗?” “殿下安心吧,都准备妥当了。如今是明公子代掌着内院,他办事最是从容有条理,哪有让人不放心的呢。” “嗯。晋阳侯府上有喜,她这个当家的却不在京城,我们去帮着撑场面,礼数上必要周到。” “是,殿下当真有心了。” 姜长宁靠回椅背上,听着阶前的雨声,徐徐吐了一口气。 如何能不有心。 晋阳侯季听儒,正是她这副原身谋大业的路上,最可靠的同行者。 此人年逾不惑,恰是年富力强之时,祖上三代功勋,自己亦是战功赫赫,获封辅国大将军。 近年来,大周圣上昏庸,沉迷求仙问道,四周小国难免有些蠢蠢欲动。两年前,季听儒率领二十万大军,在北境予渤瀚国一重击,此后一直率军驻守,至今未归。 此番是她的长子,到了合宜的年龄,将要出嫁。 尽管在京中,无人敢轻视晋阳侯府半分,但如此重大的日子里,一家之主不能现身主持,终究是一桩憾事。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再者便是男子之流,多少有些不便之处。 若有她以齐王的身份坐镇相帮,即便不用真的做些什么,底气上也足许多。 这是她身为友人,身为同盟,义不容辞的责任。 “礼单本王就不看了,”姜长宁淡淡道,“春风楼那边,你再派人多嘱咐几句,挑清雅的,擅长琴乐的来,若有会唱戏的,也好,哄老人家开心。” “奴婢明白。” “嗯,烟罗办事,本王也放心……” 她刚要再说,话音却倏忽截住了,扭头望向门外。 门外一笼烟雨,满园的春柳与梨花,都被遮在如烟似雾的雨帘子后面,朦朦胧胧的,看不分明。唯独门边站着的一个人,是清晰的。 江寒衣一身春衫单薄,腿上还戴着她送的护具,手里一柄收拢的油纸伞,支撑着身体站得笔直。水珠顺着伞尖,在地上无声汇集。 姜长宁眉心悚然一动。 “你做什么?”她飞快起身,去拉他,“下着雨,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那人站定了不动,唇角微微牵了牵。 “属下身上沾了雨水,就不进来了,”他望着她,“主上要去晋阳侯府吗?” “先进屋说话。” “您哪一日去?” “听话。” 越冬早已识趣地退下了。 姜长宁伸手去牵他,这人不情愿,却又不敢与她硬挣,只卯足了劲儿,像要将自己变成一根木桩子,钉进原地。可他腿上原本有伤,如何支撑得住,脚下一个不稳,便倾身向她倒过来。 不偏不倚,被她接在怀里。 身形清瘦,线条却紧实。隔着被雨扑湿了的衣衫,越发能感到他身上气息,淡淡的,暖融融的,像是…… 院子里的梨花香。 江寒衣目光猛地一跳,要从她怀里退开:“主上……” 她没理会,手上一用力,凌空将人抱起来。 在这个世界,女子的力气原本就占上风。他既不敢挣扎,也是为她此举所惊,不知该如何行动,整个人木呆呆的,任凭她环抱着,跨过门槛,进屋,一直到将他按在椅子上,姜长宁才有空打量他两眼,轻哼一声。 “拿本王的话当耳旁风是吗。” 他像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微微气恼似的,眼尾渐渐泛起粉意。 然而让她这么一闹,一按,此刻坐着不如她肩高,气势天然地就矮了一头,嘴唇动了几动,也没能说出话来,反倒是连带着脸上也无可救药地红了起来。 最后只能将头一低,不理睬她。 像是独自生闷气。 姜长宁看着这模样,心里五味杂陈,面上仍笑:“怎么了?不是来找我吗,这会儿又不说话了?” 喊了几声,这人也不理她。 她叹口气,只能蹲下身去,自下而上,仰望着他,将自己强行装进他的视野里。 “真生气啦?” 堂堂一个亲王,单膝跪地,这样瞧他,江寒衣的脸上终究挂不住,慌张着要躲闪:“主上,您别这样,属下受不起。” 然而姜长宁哪会允许他躲。 她借势一个起身,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将他整个人圈在身前,不准动弹。 一直到他被笼罩在她身躯投落的阴影下,无所适从地偏开了目光,手藏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衣摆,她才微微笑了笑。 “说吧,来找我做什么。” 这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咬了咬牙,才抬起头来。眼睛里亮亮的,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主上,带我去晋阳侯府吧。” “……为什么?” “有人想要主上的性命。您带我在身边,会安全许多。” “……” 对他今日过来,要说些什么,在方才的片刻间,姜长宁作过很多猜想,也自以为都能应对。当她将人抱到椅子上,圈住不让动时,她以为自己是胸有成竹的。 她没有想过,听见的会是这样一句。 倏忽间就想起了那夜的鸽子汤,孔雀胆,还有……滚落在地,模样丑丑的小酥饼。 姜长宁只觉心头忽地一刺,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那双眼睛清澈又执拗,直直地盯着她,像是不达目的,绝不肯罢休。她怔了很久,才抬起手,轻轻揉了揉他额前的软发。 “不用你去。” “主上……” “晋阳侯不是外人,我信得过。” “属下并非揣测晋阳侯。只是,近来有人对主上虎视眈眈,就连在自家王府也难逃下手,侯府喜宴,人多眼杂,更要危险百倍。” 他语气急切,仿佛恳求。 “主上若是不喜欢属下,可以挑选旁的影卫随侍。但是,从前在影卫所时,属下的各项考绩都是最好的,我……我希望主上能选我。” 姜长宁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竟不敢看。 她偏开脸去,半晌,才扬了扬眼尾:“伤好了吗,就选你?让旁人瞧见了,还当我齐王府上多苛待人,连瘸腿的小家伙都不让歇着。” “主上!” “放心,我知道分寸。你这段时日只管安心养伤,不许操心别的闲事,更不许再胡乱走动了。” 她在江寒衣委屈又心急的目光里,笑了一笑。 “要不然,我先头刚请托过郎中,要她尽力替你治伤,不许留了病根,转眼便将你一个伤号带出去当差,还像什么话。你信不信,那老太婆能拿药箱敲我?” …… 事情过了,便是过了。 自这一日后,江寒衣似乎顺从地接受了她的安排,再不曾与她倔过,也没再提要随她去晋阳侯府之事。她有时过去寻他,也能说上几句话,虽不似从前毫无阻隔,但到底也不是避她不及。 她心里道,倒还算乖。 一晃便到晋阳侯家大公子出嫁之日。 亲王出行,排场原本也大,何况今日是为替侯府撑面子,更是着意添了许多。引路的、赶车的,敲锣打鼓抬贺礼的,浩浩荡荡,总有百人。 姜长宁也不曾细看,在越冬的侍候下乘上马车,一路闭目养神,及至晋阳侯府门前,下得车来,才将身后队伍打量一眼。 一望之下,脸色却瞬间变了。 “胡闹!”她忍不住喝道。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箭步上前,从车后清一色侍人打扮的人群里,一把揪出一个人来。 那人将头埋得低低的,高马尾垂落下来,掩去半边面容,却架不住她气得,指尖几乎戳上了他的额,声音沉沉的,强压着怒气。 “你眼里还有没有本王了?” 第14章 喜宴 江寒衣垂着头,一声不吭。 身上是与王府侍人一样的,浅草绿的春衫,脚下一双白靴,哪有一丝护腿的影子。整个人立得笔挺,站在浩荡队伍中,规矩半分不错。 怪道一路来时,她竟不曾瞧出异样。 他自知理亏似的,低下眼帘,不敢看她。姜长宁盯着那张脸,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这一路,他是如何硬生生走过来的? “你把本王当什么了?”她压抑着火气道。 这人不出声。 “护腿呢?” “没戴。” “为什么?” “要是戴了,太过显眼,没出王府就让主上认出来了。” “上回怎么答应本王的?” “……没答应。” “……” 姜长宁闭眼咬了咬牙,只觉胸中闷堵,太阳穴涨得发疼。 她只当上一回,他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顺从地接受了她的安排,好好养伤。心里还道,这人的脾气倒乖,改日该寻个时机,将那一夜的事同他说一说,别让他自己吃心才好。 哪里想到,他是闷声不响,在这里等着她。 确实是没答应。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能失了亲王的身份,连寻一处让他坐下也无法,只得压低声音,用力瞪他一眼。 “疼死你算了,真的变成小瘸子。” 江寒衣先是不出声。 随后抬起眼来,小心地瞥她一眼,再一眼,睫毛又黑又密,像小扇子,衬着眼里的光闪闪烁烁的。 忽地抿了抿嘴,像是有些想笑,却又怕她训似的,将头埋得很低,眸中的神色尽数藏在了眼帘后面。 只是脸上掩不住,微红了红。 姜长宁无奈已极。 今日晋阳侯府办喜事,朝中大员前来道贺的不在少数,旁人倒还罢了,要紧的是,太师萧玉书也在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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