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似的目光,在晚来天色里,斜斜瞥向她。 姜长宁好笑地摇摇头。 一来,这烟罗先前的确仗义,为她出力不小。二来,她也多少知道,他就是那副性子,她不能奈他何。 于是只低声道:“别同我闹了,今日人多眼杂,前番的事,往后有空再说。” 又问:“唱戏的那些人,安排好了吗?” “殿下若要唱得好,何苦来寻我春风楼,满京城的戏园子,扳着手指头也数不过来,岂不任挑?也是无须这般关照我的生意吧。” 烟罗打趣了她一句,才有几分正形:“都安排妥当了,平日在楼里,遇上好这一口的贵客,也是常唱的,必然不会砸了你的场子。” “我放心你。让小倌们打足了精神,今日唱得好,晋阳侯府的赏钱定少不了,本王这里再添一份。” “知道了。” 对面抬眉睨她一眼,也不称谢,只懒懒福了福身。 “那我到后头,替殿下盯着去。” 说罢,便走了。外衫轻飘飘坠在臂弯上,如云似雾。 姜长宁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总摸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未及深想,却听身后一个淡淡声音:“齐王殿下,今日真是友人齐聚啊。” 她转回头去,看见了一张仿佛带笑,眼中却暗藏机锋的脸。 她拱了拱手:“太师别来无恙。” 萧玉书将目光从远去的烟罗身上收回来,打量她几眼,微微一笑:“殿下的身子,比上回见时,似乎好了不少。” “原本也只是偶染风寒,调养了这么些日子,早已经无碍了。” “那便好。不过春日里时气反复,殿下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当多保重自身。” “本王晓得。我这些日子,也少出门走动,只是今日侯府有喜,难免要来贺一贺,也是应当,”她亦笑笑,“有劳太师挂心了。” 几句话一过,却也无聊。 二人各自打的什么主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前番她在自己府中,再次遭人下毒,难逃也是萧玉书的手笔。对方知她未死,已有防备,不能免俗,今日再来探探她的虚实而已。 也正是因为此人在,为防横生枝节,她才不敢将江寒衣带在身边照应。 她扭头向院中望了一望。 人头簇簇,欢声笑语,偌大一个侯府,哪里寻得到那人半分影子。 心下不免有些烦躁,敷衍地冲眼前人点点头:“太师何必陪我干站在此处,不如早些入席吧,一会儿本王过来敬酒,还望太师赏光。” 不料萧玉书却扬了扬眼角:“殿下客气,老臣心领了。不过这一会儿,老臣便要告辞了。” “哦?太师不吃酒吗?” “我岁数大了,不惯热闹,夜里乏得也早,何苦扰了旁人的兴致。殿下请自便,我这就去向侯府的老太爷辞行了。” 这一节,倒是姜长宁没想到的。 她不动声色,与对方作了别,心下暗道,即便这萧玉书与晋阳侯,向来不是一党,眼下走得这样匆忙,这般做派倒也少见。往日并不觉得此人如此不拘礼仪,怎么今日格外洒脱。 这时,便又听一旁有人唤她:“殿下。” 这回是自己人。 晋阳侯的长女季明礼,笑盈盈地过来:“今日招待不周,怠慢殿下了,还请殿下勿怪。” “哪里,”她笑道,“你忙还来不及,不必管我。” “多谢殿**恤。距开席尚有片刻,殿下不要在此地空站,可愿赏光,到一旁的阁子里稍坐片刻?” 对方微微欠身,以手一引,眼中含笑。 “今年刚上来的春茶,大约还能入口。” 姜长宁只稍稍怔了一下,便反应过来。 她母亲季听儒不在京中,家中大事小事,少不得她这位长女操持,年岁虽尚轻,历练却并不少,处事隐约已见风骨。 自己与季听儒联手谋大业之事,她应当也知情。此刻家中事忙,宾客俱在,她却偏要邀自己避开人说话,想必是有要事,要趁这个机会说了。 于是欣然应允。 二人行至转角一座阁子里。 虽距离院中不远,透过雕花的窗户,还能看见宾客往来,但将门一关,立时便是一方天地,独得清静。 桌上备了新茶。姜长宁坐下饮了一口:“小姐有何事要告诉本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对面作了个揖,换上肃色:“母亲前些日子,写了密信回家,道近来有意上书圣上,请求率手头兵马,退至永关驻守。要我寻得时机,知会齐王殿下一声。” 姜长宁的眉头便跳了一跳。 “有几分把握?” “约莫七八成吧。如今渤瀚国畏惧我们,久未再来犯,我母亲手头二十万兵马,若长久驻扎在边疆苦寒之地,唯恐军心不稳,花费也实在太大了些。若是圣上神智还有几分清明,便应答允。何况……” 这年纪轻轻的姑娘,仰头长叹了一口气。 “何况也是委实支撑不下去了。” “怎么讲?” “近年来,圣上一心求仙问药,国事大半托付与太师打理。萧太师此人,为了拉拢党羽,纵容底下的人侵吞军饷,中饱私囊,如今边关将士的日子过得……” 季明礼摇了摇头,脸色颓唐。 “母亲爱兵如女,每每在家信中,总道愤懑心痛不已。” 姜长宁端着手中茶盏,眯了眯眼。 她到这个世界,刚足一月,朝堂上的许多事,尚且摸得不是很清,处处摸索着走。但今日听对方这一席话,倒是清晰了不少。 永关是什么地方?距京城不过一百五十里,若是急行军,一夜也便到了。这的确是大军从北方边境退下来后,最适宜驻守的一道关隘。 但也是整座京城的命门。 晋阳侯此举的深意为何,不言自明。 二十万大军,在北境与渤瀚国对峙两年有余,萧玉书纵容手下侵吞军饷,实在非人所为。莫说晋阳侯原本就有反心,即便是她不反,时日再久,底下士兵的怨气怕也要压不住了。 千里堤溃,非一日之功。 她这副原身与晋阳侯共商谋反,实是水到渠成。 她来到这个世界接替完成任务,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必然。 晋阳侯若与她齐王书信往来,过于显眼,难免惹人猜忌,只得通过家书转达。对方此刻将这些计划告诉她,是希望她心里有个准备。 “本王知道了,”她点点头,“便按你母亲说的做吧。若须本王出手时,本王自当竭力。” 对方自然称谢不提。 说罢了要事,气氛倒也一下松快下来。 院子里点满了灯火红烛,映着两棵高大的海棠树,花影幢幢,煞是好看。戏台上咿咿呀呀,已经唱起来,她也听不明白究竟唱到哪段,只听台下忽地一阵叫好,喝得个满堂彩。 “还未谢过殿下,”季明礼笑道,“多亏殿下有心,今日这戏一唱,哄得我爷爷十分高兴,先前送阿兄出嫁时的伤心,都快忘尽了。” “小事而已,老人家喜欢就好。” “这春风楼当真有些本事,小倌皆是色艺双绝,我倒还是头一回领教。” 姜长宁在京城中,风流是出了名的。 闻言抬头看他一眼,勾起唇笑:“怎么,喜欢?也是到了年纪了,好说,改日本王带你去见识见识。” 慌得对面连忙摆手:“殿下可别拿我开玩笑,若真去了,不知道爹爹要怎样打我。” 到这一会儿,才算是显出几分少女的稚气来了。 但转眼又抿起嘴,笑望着她:“不过,听闻殿下与春风楼的渊源,是还不浅。前些日子,还从薛将军府上,抢出一个心上人来,是也不是?” 姜长宁不由闭了闭眼。 “怎么传得人尽皆知。” “这可不是我爱打听。这宫里的闲话,向来是长腿的,那一日未央宫里如此精彩,如今京城的王侯大臣家中,怕是知道了个遍了。” 她与晋阳侯府既走得近,二人年岁相差也不大,季明礼并不怕她,反倒打趣得很高兴。 “殿下当真重情重义,令人感佩。” “连你也取笑本王。”姜长宁睨她。 她与晋阳侯是共进退,她派影卫潜入薛晏月府上,盗取皇宫布防图,眼前这小姑娘又岂能不知。显见得是存心与她玩笑。 她刚想道,就别拿本王打趣了,不过是为将敌手一军,铤而走险,将那小影卫劫出来,原本只是顺手,是计谋的一环。旁人看个乐子也就罢了,难道你还能不明白内情吗。 然而话到嘴边,却忽地顿住了。 眼前无端浮现出那一夜,空无一人的门外,摔碎的瓷盘,和滚落一地的,丑丑的小酥饼。 她扭头向花窗外望去。 院中的戏已经停了,宾客纷纷起身,向一旁的厅里走,有下人忙着搬动桌椅,她留神细听,大约是说看天色将要下雨了,要早做准备。 一片乱纷纷中,越发辨不清人,哪有江寒衣的半分身影。 她分明知道他不在。 可方才习惯地到了唇边的话,却默默又咽了回去,竟是说不出口。 她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有此意。” 反倒将季明礼弄了个不明白。 “什么?” “没什么。本王说,外面流传的话,不能完全算错。” 她收回目光来,垂眼看着桌角雕的花。 “若是有机会的话,便将他收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面前的人似是不曾料到,本是说笑,她竟有些当真,愣了一愣,才笑着附和:“是我不对,方才还未恭喜殿下,觅得佳人。” 佳人吗? 姜长宁扬了扬眉梢。总觉得这两个字,于寻常男子自然是好话,但与那人的气质和性情,倒忽觉有些不相配了。 像是石缝里也能活的,挺拔的修竹,却被与蒲草作比一样,说不出的不对劲。 但她也没有多言,只放下茶盏起身:“本王该回去了。” “殿下不用饭吗?” “本王……府中还有些事。” 她知道此举于礼数上不周全。 但方才来时,她是怎么对江寒衣说的来着? “我尽量早些告辞,不会太久。” 她并没有忘。 季明礼有些错愕,并不知她所想,还欲挽留她。恰在此时,那一场大雨,正正好浇下来。 雨水来得急,溅在檐下阶前,其声嘈杂,窗外顷刻间被雨幕模糊,唯有廊上挂的花灯,映出一团团暖黄光影。 短暂的无措后,季明礼便笑了。 “看来是天意要留殿下,”她道,“瞧这般雨势,怕是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殿下也无谓路上折腾。不妨吃完了酒,在我家歇下,待明日再回王府,可好?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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