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长宁的眉头却沉了下来。 “府中没有吗?” “这……有倒是有,但您忘了,那是从前在御医院当过差的,专给王府的贵人们瞧病。他一个影卫……” 侍女欲言又止,换上一副讨好的笑意。 “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寻常郎中,哪里没有,此刻差人去街上找,定是请得到的。” “何必舍近求远。” 姜长宁淡淡抛下一句,已经抱着人,大步走过连廊。 “都是人,都一样医,能有什么分别。” 然而穿过前院,脚步却顿了一顿。 “他……”她迟疑着看了看怀中的人,“他住哪儿?” 侍女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追上她的步子,赔着笑脸。 “影卫都住在北门边上,那三排平房便是了。不过,他被派到薛将军府上,也有一年有余,原先的住处恐怕早就拨给别人了。奴婢这就让人腾一间屋子出来,收拾了安置,也快得很。” 竟然有一年了。 在戒备森严的羽林将军府上,他忍辱负重,小心周旋了一年,才寻到出手盗取皇宫布防图的机会。然而终究还是事败,被拷打成这副模样。 如果她今日不去,他一定会死在那间地牢里。 姜长宁低头打量怀里的少年。 少年合着双眼,满脸的血迹都干了,唯有唇上煞白,一丝血色都见不到。他一动不动地伏在她肩头上。 要不是身上伤重,随着她的步伐颠簸,偶尔还轻轻地抽一口气,她会疑心他已经昏死过去了。 北门边。 那是整个王府最嘈杂,最忙乱的地方,每日里仆役采买、运水送菜,都要从那里进出。别说是主子,就连有些身份的婢女下人,也不乐意踏足。 而影卫,尽管干的是卖命的差事,却显然身份低贱,不被允许在府内随意走动,才被安排在那里。 那不是个养伤的地方。 “罢了。”她思索了片刻,眉头轻轻一挑,“让郎中来南苑见我。” …… 南苑,她的寝阁。 当她将人轻轻放到床上的时候,一旁的侍女眉头拧得都快打成了死结,偏不敢忤逆她,也不敢劝,独剩自己愁苦。 好在郎中来得倒快。 在御医院当了半辈子差的老郎中,临了领了个清闲差事,来王府当值,一辈子不曾给下人瞧过病,何况是寻常人都避着走的影卫。 进门时,连提药箱的模样,都不自在。 姜长宁自不管她,只催促道:“快过来救人。” 方才在薛府时,这人虽被打得厉害,精神头倒还行,还有力气与她说话,一时惶恐起来,还能险些从她怀里挣扎得跌出去。 但不过这一会儿的工夫,眼见着就不好了,昏昏沉沉的。 一路上,不论她说什么问什么,也不答她,一眼都不瞧她。 她只怕先前那一阵清醒,是回光返照,那就坏了。 老郎中到得跟前一看,眉头也是紧皱。 “如何弄成这般模样。老身行医至今,还从未治过这样重的伤,只能答应殿下尽力一试,可不敢担保。” 姜长宁听她这样说,反倒略松了一口气。 这些当差久了的人,说话向来留三分,听这意思,大抵是能活。 于是回头吩咐:“越冬,去备热水,还有烈酒来。” 身旁侍女连忙答应着去了。 老郎中一面打开药箱,摆出她的物什,一面交待:“将他的衣裳脱了。” 姜长宁闻言怔了一下。 越冬不在,能打下手的便唯有她。 人命关天的时候,也容不得忸怩。 于是依言坐到床边,将人拉起来。 这人浑身的衣裳,早已不知被血浸透了多少遍,有些陈旧的伤处,已经板结了,血痂将皮肉与衣料牢牢粘在一起,难分彼此。 她手上稍一用力,就听这人唇齿间轻轻吸气。 无法,只得等水送了进来,用热水细细地敷。 血污过了水,被重新化开,汇成蜿蜒的红色小溪,弄得床褥上,她的衣衫上,到处都是。 “主上,”这人虚弱睁眼,瞧着她被染脏的衣袖,“您别……” 姜长宁不理他。 用热水敷过的衣衫,勉强能脱下来了,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剥,遇见血痂太重的地方,就用打湿了的手帕慢慢地擦,以防弄疼了他。 这人浑身绷得笔直,比身下的床板还要僵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用余光看见,他的手紧紧抠着被单。 十指血肉模糊得厉害,也不知道受的什么严刑。但骨节依然修长好看,像竹子。 剥到最里一层时,他无声地将双臂夹紧了,姜长宁稍用了些力,没能将衣服抽出来。 “放松些。”她道。 这人一声不吭,并不敢违抗她,但却摆出了一副宁死也不肯与里衣分离的架势。 姜长宁无奈叹了口气。 “郎中都在这儿了,你这样,怎么替你医治?” 她假装没看见老郎中探究的眼神,将声音放柔了些。 “听话。” 是挺听话的。 不论怎么说,终究还是任凭她摆布,脱成了干干净净的一个人,由着老郎中细细检查伤势。 她没有帮得上手的地方,搬了张矮凳坐在床头,端详这人。 脸上的血迹不那样要紧,便没急着擦,因而他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她也看不大分明,只瞧见露在外面的耳廓,通红,红得滴血。 她不由抿了抿嘴,有些好笑。 但视线落到他身上时,又将笑意收了回去。 他被看了身子,固然是羞得无地自处,但说实话,没什么可看的。 遍身的伤口,大大小小,触目惊心,许多地方一看就已经感染发炎了。那些刑讯的手段最阴,最是折磨人,地牢中又肮脏,两相一合,眼看着是不好。 那老郎中亦是唏嘘不已,将伤口一处处检查过去,眉头越皱越紧。 “这样糟践人的手段,亏他们想得出来。” 她扭头向姜长宁道:“劳驾殿下,替我按紧些。” 姜长宁飞快地领会了。 伤势太棘手,须得用烈酒消毒。 第一口酒喷下去,面前的人双眼就蓦地睁大了,整个身子都从床上弓起来,咽喉里发出模糊的喊声。 她谨遵郎中的叮嘱,双手将他按住。 “不能动,在上药。” 这人痛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眼直勾勾望着房梁,呼吸又快,又破碎,拼命地发着抖,额头连同脖颈上,顷刻间布满了汗珠。 只眨了眨睫毛,示意他明白。 像是唯恐她说他,在最初那一阵疼过了后,连喊都不敢喊了,只实在忍不住时,才吸几口气,带着颤抖的鼻音。 呜呜咽咽的,有些像是在哭。 让人看着可怜。 “没事,”姜长宁低声道,“能喊。” 他摇了摇头,将下唇咬得一片惨白。 不过这副模样,倒是比先前令人放心些。 先前她抱着他回来,这人一路上都不动,也没有声响,她还以为他是真的要死了。 她叹了一口气,从郎中那里取过一块浸了药的布帛,轻轻敷在他胸前的鞭伤上。 这人却全身猛地一颤,将脊背紧紧贴着床板,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连说话都磕绊:“主,主上?” 要不是身上实在伤重,她疑心他都会跳起来,一躲三丈远。 “怎么了,我这样吓人吗?” 她拿布帛替他擦拭着伤口。 “我虽不是郎中,这点小事,倒还出不了错吧。” 她只是瞧那老郎中忙不过来,搭一把手罢了。闲着也是闲着。 床上的人没答话,躺得笔挺,脸端正地冲着房梁,一眼也不看她。 只是她手底下,刚刚拭去血污的肌肤,慢慢地红了。粉意一点一点地透出来,让人想瞧不见都不行。 姜长宁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哦,他没穿衣服。 她亲手脱的。 于是手颤了颤,迟疑着又将布帛放下,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望向窗外。 到太阳要落山的时候,老郎中终于处理完了全部的伤口,长舒一口气,显见得也累得不轻。 姜长宁沾了满身的血,也被请出去沐浴更衣。 屋子里自有下人收拾。 待她休整妥当,披着犹带水汽的长发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老郎中还候在花厅里,见了她,先起身作揖。 “坐吧,今日有劳了。” 姜长宁向她点点头,坐下时,自己先咳了几声。 一旁的越冬忙端上润肺的杏仁茶来,她接过来喝了两口。 对面老郎中便眯了眯眼。见左右没有外人,才开口。 “殿下前些日子中的毒,委实厉害,虽说侥幸没有大碍,但还须好生将养,少留病根。殿下今日这一番劳累,恕老身直言,实在不应该。” 姜长宁的目光微暗了一瞬,垂眼笑笑。 “您教训得是,我定当注意。” “哼,倒和我老婆子摆这套。” “不知方才那人,伤势如何了?” “比殿下强些。” 这白发老妪揶揄地瞧她一眼。 “他的伤虽多,乍看可怖,但好在不曾伤及要害,于性命大抵是无碍。只消安心静养,不愁好不起来。只是男儿家,往后模样难免不好看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些都是小事。” “另外,他的左腿被打折过,又拖得太久,老身尽力替他接了骨,但能养回几成,眼下还瞧不出来。往后或许不良于行,也得有个准备。” 送走了这老郎中,姜长宁浅浅吁了一口气。 看来,薛府上的那些人,对他用尽酷刑,意在要他供认出幕后主使,而并不愿轻易取其性命,伤得虽重,下的却并非死手。 比她预想中要好许多。 “殿下,”越冬殷勤上前,“您今日着实累得不轻,饭菜已经备在偏厅了,不妨用过饭早些……” “晚些用吧。” 她站起身,拢了拢犹自湿润的发尾。 “我去瞧瞧他。” …… 夜风透着微凉,和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她推开门时,只见房里点着灯,地上的血衣,包扎的布帛,一应瓶瓶罐罐,都已经被下人收拾妥当。 有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走近前去。 脸上的血污都擦干净了,原来是很俊秀的一个少年。鼻梁高挺,眉目舒朗,哪怕合着眼,眼尾的弧度也如桃花。 如果眼帘没有抖动得那样厉害,就更好了。 她看着这人拼死紧闭双眼,对她的脚步声仿若未闻,不由哭笑不得。 何故离了薛府之后,便一直闷声不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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